第八章 我記得我恨過你,(1 / 3)

可是現在看來我更加愛你。

(1)

“蘇默,你覺得你最開心的時刻是什麼?”劉淺坐在武漢的江堤邊上問蘇默。

“想想啊,嗯,應該是我們讀書的時候吧。我們兩個人在一起逃課、打球,一起考試作弊,一起去網吧打遊戲,一起做壞事,那個時候的我們簡單而快樂,壞得沒心沒肺,我覺得那時候我最開心。”蘇默喝了一口啤酒說。

“那遇見周若寒以後呢?”劉淺側起身來望著蘇默,他想看到他的表情。

他果然表情很痛苦,咬咬嘴皮子說:“嗯,不快樂。”他當然不快樂,似乎認識若寒後他就沒有一天過得快樂的,除了當年捉弄她時有一絲絲的滿足感之外,沒有一點開心的事情,也許也正是因為那些難過和揪心似的疼讓他覺得她那麼的不一樣。

“蘇默,我一直不明白,周若寒對於你來說算是什麼?敵人?仇人?普通同學?朋友?還是其他的?”

“周若寒?”他一下子真答不上來,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有時候她是路人,有時候她是仇人,有時候她是朋友,有時候她又是他心底裏最想念的那個人。她對於自己的意義,連他自己都沒有弄清楚。

“也許什麼都不是,也許什麼都是吧。”蘇默含糊不清地回答。

“蘇默,如果,我是說如果,若寒當年沒有殺死你父親,你會愛上她嗎?”劉淺百轉千回,總算把這句話給問了出來,問出之後他終於感覺鬆了一口氣,像完成了一項重要的任務。

蘇默整個人僵硬了,感覺被什麼附上身,動彈不得。

這個問題,他問過自己無數次,可是每次都沒有答案,因為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如果”這個詞。

無論你多麼想讓所有的事情不曾發生,可是最後你會發現一切都隻是徒勞。

劉淺和若寒談戀愛的消息是最後傳到蘇默耳朵裏的。蘇默坐在包廂裏聽著另外一個同學手舞足蹈地描述自己是有多麼不相信這兩個人最終會走到一塊兒去。

蘇默的臉色由紅變綠最後變成蒼白,他不知道那個同學後來繼續在說些什麼,也不想去聽他在說些什麼。

他站起來就想推門出去,滿腦子就是去找劉淺,他真是好小子,竟然可以瞞這麼久,他竟然可以欺騙他。蘇默一心急著站起來,腳一著地卻發現一陣鑽心似的疼,踉蹌了好幾步,站都站不穩。另外一個同學急忙站起來扶他,問怎麼了。

蘇默擺擺手說,這是老毛病了,沒啥。

當天晚上他就買了回老家的票,連行李都沒好好收拾,腿疼得厲害,擠到火車上也是一瘸一拐的。但是他要去找他們,誰也磨滅不了他要找到他們的決心。隻是他不知道要先找到他,還是她。腦子裏混亂不堪,也沒想好見麵了要說什麼,總之現在這一刻他隻想飛奔過去,那個已經離開了很久很久的小鎮,那個以為一走出去就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沒想到她終究還是回到了他們交集的原點,曾經他以為她和自己一樣,那個小鎮是他們的噩夢,是一生都不再願意回去的城市。

臨近到站時間,蘇默最終還是給劉淺撥了個電話,他說,我來了,你來接我。

這時候正是夜裏3點半,劉淺睡得迷迷糊糊,接到電話也沒有太在意,掛了電話準備接著睡,又猛地一看手機,上麵顯示的是蘇默的號碼。他渾身打了個激靈,急急忙忙起來穿衣服,刷牙的時候他想了想,估計蘇默心裏也有了些底,除了她的事,他想不出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情讓蘇默這麼連夜奔波。

火車是半個小時後到達車站的。蘇默一出車站就見到裹著大衣的劉淺,他看起來很冷,一直不停地踱著步子。

蘇默沒說話,直接拍了劉淺的肩,他們走出車站,上了劉淺的車。

“劉淺,告訴我周若寒在哪兒?”一上車,蘇默就黑著一張臉問。

“你既然都來了,我想那你一定知道她的下落了。”他裝做沒事一樣發動起了車。

蘇默憤怒地抓住劉淺的衣領,手按住劉淺的方向盤:“劉淺,你不是不知道我找她找得多辛苦。我辭了工作,到處奔跑,半年裏麵我去了十多個城市,大街小巷地跑,我從來不找固定的工作,因為那樣時間不自由。我拚命地接外單,有時候連續72小時不睡覺,有好幾次差點就死在自己的辦公桌上。這一切為的是什麼?為的就是能有多一些自由的時間去各個城市裏找她!可是,劉淺,你明明知道她在哪兒,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

“為什麼?”蘇默又強調地問了一句。

“因為若寒她不想見你,她拜托過我,不要告訴你她的下落!”

“她拜托過你!就因為她拜托過你嗎?操!那老子還拜托過你幫我找到她呢!劉淺,我當你是兄弟,你就這麼忽悠兄弟的嗎?”蘇默一拳打在劉淺的方向盤上,車受力差點開動起來,還好被劉淺穩住。用了多少力,隻有蘇默自己知道。

“蘇默,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知道若寒的下落,這是遲早的事情,可是說真的,我並不願意你找到她。”

“所以你就眼睜睜看著我拚死拚活地繼續尋找嗎?然後每次尋找的結果都未果是嗎?”

“那你找到她,你們又會有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呢?難道你找到她了,你們之間的一切就一筆勾銷了嗎?”兩個人都開始唇槍舌劍起來。車內有兩爐火,不停地往上升著。

“那也是我和周若寒之間的事。”他死死盯著劉淺的眼睛,他很難過,他們之間竟然需要提著衣領說話了。

“周若寒的事情就是我的事!”劉淺用一種最平淡的語氣來說出這句話,卻給了蘇默最致命的一擊。他說得那麼平淡是因為他根本不需要強調,他冷靜地朝他宣戰,他確實現在和若寒在一塊兒,站在周若寒身邊的男生是一個叫劉淺的人,不會是他蘇默,永遠都不會。以前是暖東洋,後來是羅簡,現在是劉淺,從來沒有一個叫蘇默的人,蘇默隻能站在與周若寒敵對的對岸,遙遙相望。

蘇默就像打了敗仗,抓住劉淺衣領的手瞬間垂了下來,他冷笑一聲問:“這是不是就是你欺騙我的原因?因為你不想讓我找到她,因為你喜歡她,所以你騙了我。”

劉淺不再說話,整理好了衣領,他就沉默地坐在車內,他掏出煙盒來抽煙,聽蘇默說話。

“劉淺,從我10歲起,我和你的友誼整整16年了,我們都把彼此當做最好的朋友、最親的兄弟。曾經我們一個宿舍睡覺,一個碗裏吃飯。我家境不好,你是最了解我的,在我最苦的時候你曾經跟著我一起去火車站扛大包,一起去餐廳端盤子,為了10塊錢跟人家打得頭破血流,元旦那天被警察拷走。高三的暑假為了大學的學費我去收舊貨,中間經曆了無數波折,我為了一點小錢失手把人家打傷,被抓到看守所,你把辛苦賺來的幾千塊錢一分不剩全部賠給人家,把我從看守所裏救了出來。這種過命的情感,我認為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你竟然會欺騙我!還是因為那個人……”蘇默越說越難過,最後哽咽地說不下去了。他是一個重感情的人,特別是像劉淺這樣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這種經曆過最困苦時期的友誼,他多麼珍惜。他身邊的人從來不多,能一直待在一起的隻有他劉淺了。如果連他都失去,他不敢想象自己會失望到什麼境地。

劉淺聽著聽著也紅了眼眶,他滅了手上的煙,深深地歎了口氣。

兩個人基本上是平靜下來了。

劉淺說:“蘇默,從小到大,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哥哥一樣看待,因為我覺得你比我獨立,比我勇敢,我總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幫助你,想讓你過得更好一點。讀書的時候我一看見你過得不好,我都會偷偷難過,你知道嗎?你大一那年每頓隻吃饅頭,我也就跟著吃了一個月的饅頭,我就是想試試每頓吃饅頭是怎樣的滋味,可是我吃了一個星期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很多時候我想把我有的都分給你,並不是因為同情你,而是把你當成這個世界上另外一個自己。這樣,你餓了就是我餓了,你累了也就是我累了。我從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唯獨這一件,就這一件,這一生都隻這一件。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答應過她,不讓你找到她。若寒她想開始新的生活,忘掉你,忘掉過去,我想幫她,你們之間的恩怨也早兩清了,不是嗎?她該受的懲罰也受了,我看著她被往事折磨得那麼憔悴,很不忍心。”

兩個大男人玩起煽情來還真不輸給姑娘們,掏心掏肺說出來的話總是有些矯情,卻是內心最真實的表達。

“你的意思是,就是要阻止我找她對嗎?”

劉淺答不上來,這個回答太難了,他說是吧,可是蘇默的心情呢,他找了那麼久,找得那麼辛苦;可是說不是吧,那麼又不能保護到若寒。一時間他陷入困境,進退兩難。

“如果我說我一定會去找呢?”蘇默說。

“蘇默……我從來沒喜歡過誰,你是知道的。她是第一個讓我有了保護她的欲望的人……”劉淺一急之下終於說出了從來沒有說出口的話。

“嗬,你終於承認了。好了,我很累了,帶我去休息吧。”他閉上眼,隻覺得心裏血流成河。腿還在隱隱作痛,可是這痛遠遠比不上心痛。車在緩緩行駛著,蘇默閉著眼睛躺在車內,他一閉上眼就再也不想睜開了,因為再次睜開眼睛他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姿態去麵對劉淺。

多希望這一夜能永遠不要過去。

——蘇默,你這麼堅定地必須找到她,是因為什麼?因為愛,還是恨?

——恨。斬釘截鐵的。

若寒聽見手機裏麵劉淺和蘇默的對話,半天緩不過神來。

那是恨。永無止境的。

白天,若寒跟著父親還有羅簡去了羅簡的老家,去那裏拜祭了羅簡的母親。

羅簡想了好久好久,最終他還是決定原諒周宜。他實在無法看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常年在自己的麵前抹淚。他提出的唯一要求便是要周宜跟著自己去母親的墳前祭拜一次,她死之前都想著見父親一麵呢,這麼多年,是應該如她所願的時候了吧。

周宜泣不成聲,楊芸也跟著去了。

劉淺開著車載他們去的。在楊芸心裏劉淺早就算是半個女婿了,絲毫不見外,所以這碼子事情也叫上了劉淺。

羅簡跪在墓碑前,悲戚地叫著,媽,他來了。

他還是不肯叫周宜爸爸。

周宜“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墳前。

他欠這個女人的,欠了一輩子。就算羅簡原諒了自己,他也無法原諒他自己。

後來大家都先上了車,周宜說有些話要單獨和羅簡的母親說說,羅簡站在不遠處望著周宜。

他看見周宜最後擁抱了一下墓碑,那一刻他終於決定要原諒這個老人了。

即使他曾經給自己帶來那麼多不幸,但是他是他爸爸,是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他又能怪他什麼呢?

若寒坐在車內,靠在楊芸身上突然莫名其妙地感歎:“媽媽,我愛你。”

楊芸抱著若寒,雙眼裏淚光閃閃。

劉淺坐在前麵,看著反光鏡裏的若寒,心裏充滿了感動,她就是一個這樣的女人,讓人覺得溫情的,忍不住想擁抱住的人。

蘇默,不管你會不會知道我故意把錄音給若寒聽這件事,我都要對你說,對不起。

我對不起你,哥們兒,這一生,唯一一次,可是我還是做了。

因為我真的不能放手,我也放不了手。

(2)

蘇默還是來到了那家咖啡館,“憶”,多好聽的名字,卻又是多麼心酸的名字。記憶、回憶,這些詞對於蘇默來說太沉重,就像此刻他前進的步伐一樣沉重。也許他不應該來的,可是知道靠她這麼近,觸手可及,又怎能不來見她一麵呢?就算不讓她知道也好啊。

他站在玻璃門前遲遲不敢推門進去。

白天劉淺去上班了,蘇默在賓館待著無聊,沿著路邊的矮牆散步,那些斑駁的、爬滿了爬山虎的黃牆讓他再一次記起小時候的事。那時候媽媽沒死,爸爸還在,他年年拿第一名,經常收到一些班上小姑娘寫來的紙條。他以為人生都會這樣順利下去,可是一切在母親去世的那一天戛然而止。

他不知不覺就走到周若寒家的樓下,他們家還住在這裏,陽台下那棵老槐樹還在。

當年就在那棟樓下麵,那棵樹下麵,他等著她,一直等著她,他等不到她就爬上去找她,即使她凶他也好,罵他也罷,甚至是害他摔傷了腿,他也從沒真正記恨過她。

這一切都闊別了快八年的光陰了,也許什麼都早已物是人非,可是為什麼他就是那麼傻,偏偏還站在原地等著?

是因為不甘心嗎?還是始終舍不得?

若寒的父親顯然早已經認不出蘇默來了,當蘇默站在他們家門口的時候,周宜隻是抱著疑問的心問道:“你是誰?找誰?”

蘇默結結巴巴地說:“我找……周若寒。”

周宜心裏奇怪了,怎麼最近這麼多人來找若寒,先是羅簡,現在又來一個,懷疑地問:“你是誰?”周宜還是保持著警惕。

“我,我是她一個朋友。對,朋友,嗬嗬。”朋友,他們是嗎?要是被周若寒知道了,估計會暴跳如雷吧。

周宜擺擺手,說若寒沒有在家,他沒顧忌地寫了個地址給蘇默,正是店裏的地址。

蘇默拿到那張紙條後,整顆心都狂跳了起來。看來自己鼓起勇氣來敲門是多麼正確的事啊!

上帝果然還是給他們留了一條後路。上帝還是眷顧他的,起碼給了他最後一個機會,一個見上一麵的機會。

可是現在他站在咖啡館的門口怎麼都挪不動腳步,是害怕?是膽怯?是懦弱?太複雜了,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麼。透明櫥窗裏的那個人,散著長發,穿著墨綠色的風衣外套,低著頭在吧台裏寫寫畫畫著,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可是一看見這個身影,蘇默就莫名地心痛。

她看起來很累,眼角邊上的黑眼圈說明了一切。裏麵似乎出了些什麼糾紛,有服務員跑過來找若寒。她收了收手上的賬本,攏了攏頭發就走到窗邊的顧客身邊,低頭滿臉笑容地說著些什麼,顧客才滿意地點了單。

這一刻她就站在他的正前方,他們之間隔了一麵玻璃而已。蘇默看得好清楚,周若寒除了胖了一些以外,更多的是整個人看起來平靜安逸了,她的臉上始終帶著笑意,滿懷希望地說話,再也不會懊惱、不會皺眉、不會哭、不會難過,這跟半年前在他麵前暴戾的極端的若寒判若兩人。

是什麼讓她重生?是劉淺嗎?嗬,蘇默不由自主地踏進了咖啡館,他怎麼有那麼一點不甘心她過得如此輕鬆呢?他甚至有些嫉妒她,嫉妒到懷念曾經和自己一樣掉入深淵的周若寒。

“周若寒。”蘇默不知不覺站在周若寒身後,輕聲叫她。

若寒正在吧台裏記剛才那位刁鑽的客人菜單的配菜,聽到這個聲音她手上的筆停頓了下來,筆尖渲染在紙上,落下一滴飽滿的墨汁,像情人的眼淚。

果然是他,她猜得一點都沒錯。不久前在醫院裏她說自己見到蘇默了,原來是預兆。

“蘇默……”應該說些什麼,她腦子裏一時半會兒轉不過來,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一步。

“別害怕,也不要豎起身上所有的刺麵對我,我今天隻不過隨便過來看看你而已。”他害怕自己又嚇到了她,讓她想逃離。

若寒點點頭,敲敲手上的筆一邊說一邊把點菜的酒水單譜遞到蘇默麵前:“喜歡喝什麼,隨便點,我請你。”

蘇默來來回回點了幾下頭,看了看菜譜:“做得還挺用心的,挺像那麼回事。”他頓了頓又說,“就給我來杯咖啡吧。”說完就走到不遠處的沙發坐了下來。

若寒跟身後的一小姑娘交代了一下,放下手邊的活兒,也跟著走過去。她除了先前的一些驚訝,現在一點也不怕蘇默了,因為她找到了她人生的依靠:“看看這兒怎麼樣?”

“挺不錯,這半年來你都在經營這家店?”他很激動,說話的時候聲音都在顫抖。

她低下頭自嘲起來:“是啊,想起來還真要謝謝你。”

“嗯?”他不解。

若寒笑了一聲:“嗬,當初要不是你給了我那筆錢,我想也沒有今天的這家小店。”一說起那筆錢,兩個人就都想起那天晚上的電光石火,小小的公寓裏,到處彌漫著汗水淋淋的糾纏,那些痛苦的抉擇,夾雜著愛與恨,欲望充斥了蘇默的大腦,而他怎麼都看不見她的真心。

嗬,真心,這玩意兒能賣多少錢一斤?!

蘇默嘴角情不自禁歪到一邊,露出一個冷笑的表情:“你不用謝我,那是我心甘情願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