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交代一下葫蘆鄉的情況。葫蘆鄉位於城北以北,但並不在江北,而是在江心,四麵環水。它是一個由上遊的愚民經過數千年的環境破壞,即大量砍伐樹木造成水土流失然後在下遊地帶衝積而成的洲地島嶼。從這一點來說,葫蘆鄉之所以能出現在人們的視野,本身就形跡可疑。也正因此,它沒有所謂悠久的曆史,更無土著居民。所有的人口都是早年背井離鄉漂流至此的難民。剛開始,他們操持著形色各異的方言,維係著各不相同的傳統。因祖籍遙遠,祖宗不佑,百年來的交融使他們不得不互相妥協,融為一體。不過,它雖然距離城市隻有一個小時的路程,但當地人因為獨特的曆史和四麵環水的交通問題而與市內操持著完全不同的語言。在這塊土地上,種地抗洪成為了他們生活的主要內容。政府的介入是1949後的事。那年頭,和所有的地方一樣,少部分人被劃為地主(如高敏的祖父),絕大多數人被首肯為具備革命才能的貧下中農。經過幾十年的革命鬥爭之後,1980年代,葫蘆鄉公社也開始了承包責任製,土地、魚塘和稀有的幾家村辦工廠都先後被私人或集體承包,繼而是更為激動人心的腳步再大一點的改革開放。農民們先是充滿激情地種出了大量的糧食,每年分兩批或上繳或賣給糧站,後來,他們才意識到種糧食簡直是對土地的不尊重,因為搞不到什麼錢。到了1990年代他們才開始種植蔬菜,繼而種植大棚蔬菜,也就是反季節蔬菜,然後收割清理,以二八長征牌自行車馱上兩大簍子(大約兩百斤)趕早班船進入城市賣個好價。與城市的交流增進了,收入也提高了,但這仍然無法改變農民應有的艱辛。李鋒他們自小就非常怕幹農活。他的父母經常割了兩大竹籃韭菜吭哧吭哧一擔挑回來,然後把兄弟二人也摁在小板凳上和他們一起擇韭菜。韭菜是非常難搞的蔬菜,最要命的是它需要一根一根擇,這種勞動按典籍中的記錄,好像也隻有古時候年輕守寡的婦女才能幹得出來。一家人從早到晚坐著一動不動擇韭菜,到了午飯後,眼看大功告成,全部搞完,這時候,李鋒往往發現,他的爸爸又挑兩大籃髒兮兮的韭菜回來啦。這還隻是清理蔬菜,種蔬菜有多苦,李鋒他們不太了解。總之,隻要是個人而不是畜生和機器,沒有不恨幹農活的,即便是李鋒幹了一輩子的父母。忙完一天活之後,他們經常艱難地、骨骼發出響聲地躺倒,然後衝著破敗的屋頂唉聲歎氣。而李鋒他們如果因為父母逼迫幹農活而牢騷而流淚,父母就會說,有本事你就考出去,有本事你別當農民。
李鋒的姑媽一家當然是城裏人,這不用說了。姐姐和姐夫雖然不是城裏人,雖然看來也不用受農民的苦,但他們隻是個農民工而已,保不定哪天就被人家趕了回來,還不照樣種地。高敏一家因她爸爸是暴發戶,另當別論。正途也就是李鋒和張亮他們所努力的那樣,好好學習,考出去。在1990年代的葫蘆鄉,好好學習的目的就是為了考出去不當農民,統招統分還轉戶口,有了公家人的糧油關係,而跟別的毫無關係。所以,比較時髦的幹法是,初中畢業報一所中專學校,考進去後就一勞永逸了。每年八九月份,葫蘆鄉的人都能看到中學裏那幾個教師騎著自行車冒著酷暑在村莊大路上跑來跑去,他們所到之處一律鞭炮齊鳴,說明這一家的孩子考上學校啦。當然,考上的是少部分,他們讓大家嫉妒。大多數人有四條出路:一,補習一年,以往屆生總分需要加上三十分的資格參加來年的中考,考不上,再補習,再考,直到年滿十八歲國家不給你考為止。李鋒他們的老師除了給他們上課,每天也要騎上車到光明大隊的那間公房裏臨時開辟的補習班給往屆生上課。二,夠得上高中分數線的,去城裏寄宿讀高中,三年後考大學。這一條路因為耗資太巨,而且過於渺遠,幾乎不為葫蘆鄉人所取。三,讀職業高中,學手藝或種地,然後婚嫁生育,還是以一個農民的身份了此一生。四,不怕死,鋌而走險,打架鬥毆,燒殺搶掠,最好坐幾年牢再出來,相當於大學畢業,大家見了都怕,日子也很舒坦。關於這第四條路,正常人家當然不希望子女會如此,但一旦他們真這樣了,家裏人也確實是沒辦法了,管不了了,聽之任之。沒出問題,家裏人不妨也跟著威風威風,享享福。闖禍了,家裏能幫上就幫,幫不上,他愛坐牢坐牢,愛槍斃槍斃,付個五毛三分錢子彈費,完。
在李鋒填報誌願的時候,姑媽一家應邀也來了。但姑媽的參考意見使家庭發生了爭執,也使本來頭腦一片模糊的李鋒更加模糊。姑媽堅決認為,李鋒應該報高中,將來讀大學。李鋒爸爸反駁道,那得太多錢,家裏沒有,還是念個中專好,不僅不要錢,國家還發飯菜票。姑媽說,你們夫妻幹了這麼多年不可能沒一點積蓄,盡量供應吧,到時候不夠盡管向我開口要就是。這時候一旁的奶奶趕緊心疼女兒道,那怎麼行,你家你日子,他家他日子,他有錢,不要你的不要你的。李鋒媽媽聽了不高興了,把筷子往碗上一頓,衝奶奶喊道,我哪裏來的錢我哪裏來的錢,小麗剛結的婚,買嫁妝不是錢?兩個東西念書要吃要穿,你呢,每個月一粒米也不少你的。說到這裏李鋒媽媽哭了起來,眼看又要蓋房子,你當我們是畜生啊,累得要死啊累得要死,我哪裏來的錢我哪裏來的錢。李鋒媽媽一哭,大家都不說話了。姑媽臉麵擱不下,跑到叔叔嬸嬸家去了。總之,這讓李鋒十分煩躁。弟弟李鋼當然事不關己,早已出門玩去了。李鋒一個人呆在房間裏,然後鼓足勇氣到了叔叔家,打算跟姑媽好好談談。進門的時候,正好聽到嬸嬸在說,別聽她的,小麗嫁妝他們兩個可沒掏一分錢,都是男方的。見李鋒來,就不說了。李鋒局促地站在姑媽麵前,說,姑媽,我也不打算上高中了。姑媽說,不讀大學不會有出息的小鋒,你要好好想想,再說了,你還小,許多事還不懂。李鋒就說,我怕自己上了高中也考不了大學。為了說服別人自己讀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學,他不禁使用起老師們愛說的那些詞來,我覺得自己沒有潛力,沒有後勁。姑媽冷笑不屑道,切,你怎麼知道你沒潛力沒後勁,你懂個屁!李鋒一怔,他還從來沒有想到大學教授的姑媽會說“屁”字,這對李鋒算個很大的見識了。所以他也放鬆了不少,就直說了,我覺得自己先念個中專也好,以後再說嘛。姑夫在一旁點點頭,對於李鋒的這個說法表示讚許,然後對自己老婆道,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嘛,計劃不如變化,你我年輕的時候知道現在能這樣嗎?姑媽高中畢業後在生產隊上工,姑夫是下放知青,也在生產隊上工。後來恢複高考,他們才漸漸有了現在的生活。姑媽不服氣了,說,這怎麼好比,我說你就這點差勁,隻有以今度古,哪裏有拿古說今的道理。於是姑媽夫妻二人爭執了一番李鋒所不懂的大道理。果然是大學教授。直到他們爭執夠了,這才想到被撂在一旁的李鋒。姑媽自作主張地替李鋒總結道:你能替父母著想,幫他們省錢,這份孝心很好,不過,在你姑媽我看來,不讀大學對你這代人來說,將來會遇到很多麻煩事,甚至會失掉很多機會。當然了,機會也在於把握,在於自己,你和你父母還是自己看著辦吧,我也僅是參考意見嘛。李鋒點點頭,覺得姑媽講的都很有道理,然後就回了家。回到家裏,他父母問姑媽都說了什麼,他卻難以把姑媽的話轉述給他們,因為從葫蘆鄉的語言方式上來看,姑媽說的都是空話。最後,父母也拿不定主意,怕自己耽誤了兒子將來被兒子怨恨,所以,歎了口氣,說,還是你自己看吧,並補充道:誰叫我們沒文化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