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1995(2)(2 / 3)

一個在沙灘上一路撿拾油渣的老頭走了過來,這些油渣都是對岸化工廠或煉油場排出的廢料,經水一冷,凝成一塊塊,撿回去能當柴燒,隻是煙很重很黑,搞得飯菜不香。在很小的時候,也就是所謂貧窮的日子裏,李鋒家裏也曾斷過柴,他帶弟弟來撿過。想不到都造橋了,還有人缺柴燒。

老頭看到兩個正在休息的年輕人,也覺得自己走不動了。就在他們旁邊坐下來掏出支煙來抽,李鋒發現了那煙是光子家小店裏最差的那種。後來他們的頭頂傳來巨大的敲打聲,他們不禁仰望了一會兒,什麼也沒看到。老頭說,操,這裏危險,砸死我老杆子沒關係,把你倆小杆子砸死就可惜啦。李鋒二人見老頭說話比較上路子,就問他,這個造橋會不會死人?老頭嘴一撇,說,那當然,多了去了。張亮像突然想起來那樣,說,我聽我們曆史老師說,一個大工程造好總要死一些人的,當然,死得少或一個沒死最好,許多先進施工單位就是死的人少或沒死人。那老頭笑著豎了豎烏黑的大拇指誇道,你這個小杆子說得對,不錯不錯。張亮臉一紅,慚愧道,不是我,不是我說的,我們曆史老師說的。李鋒就說,按你們這樣講,那孟薑女男的死了也沒什麼好哭的了。三個人都笑了。然後老頭告訴他們正在造的這座橋的死人情況,說是澆灌不遠處的那根柱子時,就很是出了些問題,因為澆灌好一檢測總是不夠格,要重來,耽誤了很長時間,死了兩三個工人,後來他們才知道那地方原來是個解放前的土地廟,所以就殺了頭牛,也殺了頭豬,還燒了紙,放了一百多斤鞭炮,這樣一搞,再澆灌,果然好了,合格了,也沒再死人了。老頭說得很封建迷信,李鋒和張亮當然不信,但還是聽得津津有味。等老頭講完,他們似乎仍然還沒回過神來,或者不遠處那根慘白的柱子確實值得久久注視。天色已暗,涼風習習,李鋒捅捅張亮,後者嚇了一跳,問,怎麼了?李鋒說,我們回家吧。

李鋒是個膽小鬼,他怕死。他的奶奶也同樣怕死。奶奶經常把李鋒這位長房長孫拉過去,告訴他爺爺沒享受到好日子就那麼死了,沒有比爺爺更吃虧的人了,奶奶堅持認為爺爺是這個世界上最吃虧的人。好了,現在日子越來越好,她很不希望就這麼死掉,她想等橋造好了,然後坐汽車進城走一走看一看。我還沒坐過汽車呢,奶奶說,當然,我也不稀罕坐車,不稀罕,有什麼好坐的,像個骨灰盒,我就是死,也要睡棺材,才不像你爺爺被燒掉了。然後她說了另一個不想死的理由,即,就是死,也要等到李鋒師範畢業當老師拿工資買了好吃的孝敬了她後再死。李鋒就說,到那時你也別死,如果我爸媽和叔叔嬸嬸不願意養你,我有能力了,我來養你。奶奶被他說得老淚嘩嘩,一方麵老人家確實覺得兩個兒子和兒媳待自己不好,比如他們都住大房子裏,隻把自己拋在單獨這麼一間小破房子裏,欺負我這麼一個孤寡可憐的老太太;吃呢,一家一月輪流吃,也不知道自己都吃了些什麼屌東西,一點滋味也沒有。另一方麵,她是覺得自己確實沒白疼這個大孫子。這也更加讓她樹立了不死的決心。奶奶於是對李鋒更好了。雖然奶奶沒鍋沒灶,不能燒點好吃的給孫子,也沒有收入,但她仍然偷偷摸摸地會給李鋒塞五塊十塊,慌慌張張從懷裏掏出一袋柿餅塞進他的包裏。李鋒當然不想接受,但他不敢過多地反對,因為一反對多了,就能搞得全家老少眾所周知,這是奶奶怕的地方,尤其怕給嬸嬸知道。李浩同樣是奶奶的孫子,也和李鋒一樣大,難道李浩僅因為不幸地比李鋒遲出生兩個月就該得不到奶奶疼嗎?嬸嬸的理解沒這麼簡單,而是認為死老太偏心,不僅偏李鋒,也偏李鋒媽,偏李鋒全家。這也正是李鋒家和嬸嬸家多年矛盾的一個誘因。為了免得再發生家族爭執,李鋒總是迫不得已最終收下奶奶所能給的一切。奶奶所給當然也都是別人給她的。逢年過節或別的,姑媽每次回來都會大包小包買許多好吃的給奶奶,偶爾也象征性地給一點錢(奶奶要錢確實無用),學習姑媽一樣待奶奶的,還有姐姐,隻是規格略低。姐姐自幼為姑媽所喜,當然為人處事也向以姑媽為榜樣。可惜先後天條件不夠,大家覺得學得一點也不像。姐姐脾氣越來越壞恐怕也有此因。難怪動不動就跟姐夫吵,難怪變得越來越難看。李鋒對家裏這些破事真的有點煩,還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