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去學校上學了,下個禮拜回來。
哦,阿鋒啊,好好念書啊。
奶奶總是這麼句話,音色音調也一如平常,李鋒根本沒發現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中秋節還沒到,李鋒記得很清楚,學校食堂製作了月餅。一人兩塊,李鋒吃了一塊。一吃就知道是菜籽油做的,裏麵還有花生米什麼的,是很古老的做法。這種月餅李鋒他們小時候吃得多(因為窮,也不多,是說小時候的月餅都這樣),已多年未見,這年頭大概也隻有中專學校的食堂才能做得出來。李鋒和同學們一樣,不喜歡吃。但奶奶喜歡吃,或者她也不是喜歡吃,隻是她不喜歡吃現在的月餅而已。現在的月餅和她本人一樣,老了,自己不喜歡,而過去的那種月餅還比較年輕,爺爺跟她一起吃過,爺爺隻吃過那種月餅。李鋒就用一張紙把剩下的那塊包了起來,不久他就發現,紙被浸得透明,就又增加了兩層紙。放在上次擺蘋果的隱秘地帶。因為他怕叫同學發現笑話他。
那個星期隻過了兩天。星期三的上午,李鋒和同一組的人在花壇附近搞他們班級的包幹區衛生。正埋頭掃落葉,一抬頭,發現李鋼站在自己麵前。陽光很好,斜射在弟弟的臉上,使他的笑容十分溫暖。
弟弟說,奶奶死了。
李鋒愣了一下,也衝弟弟笑了笑,然後就去請假,隨弟弟回家。
弟弟來報信也沒忘了賣菜,他的二八長征自行車及兩個大籮筐就靠在校門邊。當然,這一回他沒到菜場擺攤子一斤斤跟人討價還價,而是以較低的價格兌給了蔬菜販子。這是李鋼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不太成功的買賣。其原因不是能力問題,而是哥哥的奶奶死了,也就是說,他自己的奶奶也死了。
李鋒也沒坐汽車到碼頭,而就是坐上了弟弟的自行車,和疊在一起的兩個空籮筐被弟弟馱著跑。李鋼果然在路上說,阿哥,你一上來,我感覺自己菜沒賣完。李鋒問為什麼?李鋼說,你先說你是不是一百二不到?李鋒承認,隻有一百零幾斤。李鋼說,那就對了,因為奶奶昨天下午死的,所以爸媽就搞了一百來斤菜就沒搞了。哦,李鋒在車後衝陽光下的人來車往點點頭,他知道,弟弟向來都馱兩百斤。
到了家,父母、叔嬸、姑媽夫婦、李麗夫婦及小清、李浩和姑媽的女兒即表妹小瑩都在了。他們沒在屋內,而是在院子裏或站或坐或蹲,圍著一個大籃子吃東西,是菱角,正是當下季節葫蘆鄉盛產的東西。奶奶一個人直挺挺躺在李鋒家的堂屋裏臨時搭起的門板上,正是奶奶那小破屋的門。按規矩,屍體在家擺放三天,但氣溫不低,怕有氣味,所以夏天沒用完的半瓶花露水全灑了,一進門,很香,是低劣的香。李鋒磕了頭,燒了紙,看了看奶奶,發現她跟醒著的時候一樣,隻是眼睛閉著而已。所以也便出來加入吃菱角的行列。姑媽掏出一張小紙擦了擦嘴,然後長舒一口氣,以大學教授的身姿背著雙手踱了幾步,看到遠處仍然像屍骨一樣的長江大橋,然後指給大家看,說,老太要是活到那一天就好啦。
全家老小都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就像大家都希望看到“那一天”似的在看。李鋒也看了。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突然想到忘記在櫃子裏的那塊被層層紙張包裹的月餅。他的眼前似乎看到後來增加的幾張紙也被菜籽油浸透明了,甚至整個月餅都融化了,把他櫃子裏所有的東西都浸透明了。於是,他就蹲在那裏突然哭了起來,嘴裏是被嚼了一半的菱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