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一條很長很寬的河流裏。陽光透過清澈見底的水層折成光波緩緩地在他的視網膜上浮動。順著河流往下無法看到盡頭。
這條河流從房間中流淌過去。鬼魂從牆角斑駁的縫隙間爬出來。他躺在地板的中央, 卻覺得跳動的牆壁是自己的血肉，而河流是血管中的血液, 現在那些被人們稱為靈魂、精神，或者是量子獸的東西，變成了鬼魂, 撕開牆壁紛紛逃離。
這裏是他的精神世界。與平常的模樣相差很大，仿佛是一場奇怪的夢境。
可那種與自己的精神體強行分離的感覺卻絕不作偽。
要如何找出詞語來形容此時此刻的這種痛苦, 成了無盡的絕望裏唯一能打發時光的事情。
他是一名聯邦精心培養了數年的優秀士兵。他被非友好外來生物的鐳射槍擊穿過身體，半邊的肺都被燒焦。從修複艙裏爬出來後, 他又接著前往探索新的星域，被隕石帶造成的飛船毀壞造成了一隻眼睛的不可修複失明。在遍布全身上下的傷疤中, 在他前半生的認知裏, 最大的疼痛卻來自於精神上的折磨。
他是一名早早就失去了自己向導的哨兵。
在無數個被狂躁症折磨得啃咬自己手臂直至見骨，量子獸悲嚎著在密封艙內撞得頭破血流的夜晚裏，他一次又一次地認知到：一個人所能經受的最大的痛苦從來不來自肉體, 而是來自你無法觸碰、更無法解決的精神。這種如墜地獄被火炙烤的痛苦，是那些或羨慕或排斥的普通人，窮盡一生都無法理解的事情。
現在就是這樣一種情況。
來自於精神上的極致痛苦。仿佛無數個狂躁症發作最頂峰的時刻全部疊加在了一起, 並同時灌入了他的腦子。
他撕心裂肺地大喊、痛罵、乞求。他想要打滾、想要蜷縮、想要親手把自己的腦子挖出來, 或者把刀直接捅進自己的心髒。而最讓他絕望的地方還不在這裏。
他的量子獸, 從他十二歲分化後開始就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量子獸, 在這麼多年為聯邦奉獻、為向導的逝去喪失理智，或快樂、或痛苦的日子裏，始終與他分享著最親密情感的量子獸, 如今，卻正在逐漸從他的精神世界裏失去聯係。
不要從我的身邊奪走它！他痛哭流涕地哀求。
而在他瀕臨崩潰的精神世界以外，好幾個身著白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正在一些古怪的儀器上操作與記錄。全白的房間中央，兩張手術台似的儀器上，躺著一個被束縛器材牢牢禁錮的男人。他的眼睛緊閉，臉色越來越慘白，並漸漸地透出一股死人的特殊顏色。在他旁邊，通過一道無形光網相隔的手術台上，則躺著一隻巨大的棕熊，也同樣閉著眼睛被束縛著，氣息越來越微弱。
其中一個工作人員走上來，在麵前的光屏上按下幾個記號，聲音透著醫用口罩悶悶地傳出來，“觀察第四天，第1047號實驗體進入最終階段，可判定結果為：分離失敗。”一個電子男聲回應了他的話，“銷毀程序準備中，請確認。”
說話之人的眼中毫無情緒，仿佛隻是兩塊冷冰冰的石頭，“確認。”
手術台從下方被打開。人類從上頭滑了進去。在經過一些放置了大量潤|滑油的管道之後，他將和之前的很多人一樣，徹徹底底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過了一些時間，還停留在手術台上的棕熊量子獸徹底失去了生息，完全消失在了空氣中，仿佛從未存在過。
下命令的人頭也不抬，“下一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