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程萬瞥了她一眼:“我不餓,你們倆最好也別餓,挖墳可是力氣活兒。”
今夏不敢和頭兒頂嘴,扭頭又與楊嶽唧唧咕咕:“你說他堂堂一個錦衣衛經曆,怎麼連個隨從都不帶,存心想使喚咱們是不是?”
楊嶽長歎口氣:“當差這麼久,我學會兩個字,想與夏爺您共勉。”
“哪兩個字?”
“認命。”
今夏聽罷,送給他一個大白眼:“小爺偏不。”
帷轎在細雨中起伏著,陸繹閉目養神,麵上神情淡然,修長的手指一直輕輕搭在轎窗邊緣,轎簾拂動,外頭的動靜聽得分明。
直行至一株老柳樹旁,引路的司獄翻身下馬,示意轎夫停轎。他朝帷轎恭敬稟道:“經曆大人,周顯已的墳就在此處。”
一轎夫忙撩開轎簾,另一轎夫已撐好油布傘候著,陸繹緩步出來,看了看那座新墳,一句廢話都沒有:“挖吧。”
他沒說讓誰去挖,今夏楞了下,指望著沒準是讓本地司獄去挖。而楊程萬就已經抬腳過去,見狀,她和楊嶽連忙趕上前。
“爹,我來。”楊嶽忙道。
“頭兒,這種粗活我們來,您看著就行。”
她從司獄手中接過鏟子,沒敢耽誤功夫,與楊嶽一人一邊,一鏟子一鏟子刨下去,土屑飛濺,弄得旁人都不得不退到一丈外看著。
能被拖到亂葬崗的,都是胡亂了事,埋得不會深,有棺木的都算是走了運,多半是裹上破席就埋上。瞧這兩人幹活模樣著實蠻得很,陸繹不得不擔心哪一鏟子下去把周顯已腦袋給鏟下半邊來,正欲開口,便聽今夏“啊”了一聲……
“這有東西!”說話間,她已經將物件撿了起來,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好奇端詳,“是個香袋兒……”
陸繹大步過去,伸手接過來瞧,見是個藕荷色的香袋兒,上頭用絲線繡著並蒂蓮,嬌豔動人。
“這針線活做的還真鮮亮。”今夏探著頭嘖嘖道,“拿市麵上少說也能賣兩吊錢以上。”
“你接著挖吧,當心點,別傷著屍首。”
陸繹淡淡吩咐她,然後拿著香袋轉身走開,行到楊程萬身旁,遞給他道:“楊前輩,您看看這個香袋。”
楊程萬躬著背,恭敬接過香袋,眯起眼睛看了又看,又嗅了嗅。
“聞香氣,裏麵應該是蘭花瓣,像是女人用的東西……”他抬起頭來,將香袋兒遞還回去,朝陸繹道,“據我所知,周顯已此行並未帶家眷,或許是旁人遺落在此?”
陸繹頷首,順手將香袋兒揣入袖中,這時候就聽見咚咚咚幾聲悶響,是鐵鏟撞著棺木的動靜。
“挖著了!要撬開嗎?”今夏拄著鐵鏟喊過來,她餓得緊,巴不得能早點完事回去吃頓熱乎飯。
陸繹仰頭看了眼天色,點頭:“撬開。”
棺木中的周顯已葬下去已有數日,屍體必定已經開始腐爛,今夏一麵在心裏抱怨著這倒黴差事,一麵自懷中取了塊布巾掩口掩鼻地裹好,這才一鏟子頂在棺木蓋上。
楊嶽與她一般,也將鏟子頂上棺木蓋接縫處。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用力,棺木蓋吱吱做響,幾枚棺材釘不情不願地被硬拗了起來,棺材被頂開個豁口,一股惡臭湧出。
盡管捂了口鼻,今夏還是被這股濃烈的屍臭熏得差點當場嘔吐出來,趕緊手腳敏捷地躍到坑外,苦著臉直皺眉,手揮來揮去的試圖盡可能驅散惡臭。
“裏頭估計都爛了,還……還要驗嗎?”她問陸繹。
陸繹冷漠地看著她:“當然,快打開。”
瞥了眼不遠處的楊程萬,今夏認命地複躍入坑內,與楊嶽一鏟接一鏟,將棺材釘盡數撬出,最後將棺木蓋卸到一旁……
惡臭之中,一具身穿官服的男屍靜靜躺著,鐵青的臉仰對著陰沉沉的天空。
今夏探頭望去,瞧見蛆蟲在屍首裸露外的手上爬動,那手已經有幾個腐爛的小洞了。
根據她的經驗,到了這時候,屍首壓根不能動,體內全都爛了,一搬動血水就得突突往外冒,沒準胳膊腿還有眼珠子什麼的全得掉下來。於是她轉頭去看陸繹,後者居高臨下,打量著棺木內的屍首,麵上看不出絲毫情緒。
陸繹曾見過周顯已。
三年前,在戶部,他與周顯已有過一麵之緣,那時周顯已任戶部給事中,正九品,雖為言官,卻是個沉默寡言的小人物,並無起眼之處。
陸繹還記得他,是因為周顯已的靴子。
當時是在寒冬臘月,雪後,官員們腳下的靴子或鹿皮靴或羊皮靴,再不濟也有棉靴。周顯已腳上也穿著一雙舊皮靴,邊緣卻是開了口的,估摸著滲進不少雪水,他沉默著在火盆邊烤著。
京官窮,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大多數官員有法子撈到額外油水,窮成像周顯已這樣的倒真是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