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他一轉頭,人沒了,再回頭去找,小孩兒正大大咧咧地趴在地上,去撿滿是血汙的發卡。
手裏菜刀上還滴著血的中年流浪漢就在幾步之遙的拐角處,地上一條清晰的血線,一抬頭還能看到流浪漢蓬鬆的毛發。
目測出兩人距離的一瞬間,林見秋手腳冰涼,隨之而來的是難以抑製住的衝動情緒。
在那之前,林見秋從沒想到過自己還會有這麼生氣的一天。
他恨不得把小孩兒拖過去狠狠抽一頓,轉念之間甚至想過“不要再去管她了”。
十來歲的小孩兒,不是一歲兩歲,不能永遠都拿“不懂事”三個字做借口。
林見秋一個人的時候求生尚且艱難,身邊多了一個小孩子,單是負傷的概率就直線上升,有限量的吃的喝的也要優先給更年幼的那一個。
可事實上,林見秋對她沒有任何義務。
他們本就是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落在這個地方甚至還可以說是競爭對手和敵人。
就是這麼個孩子,任憑林見秋磨破了嘴皮,尚且不知自保、不做拖累,將這個危機四伏的迷宮當成了真正的遊樂場任性妄為。
一腔擔憂、關切全都是對牛彈琴。
憤怒到了極點就變成了一種深切的悲哀和痛苦,最終他也沒有真的轉身離去。
林見秋甚至都不知道那時候自己是怎麼保持冷靜,屏著呼吸,以一般人難以反應的速度,一把捂住小孩兒的嘴,帶著她逃離了狩獵範圍。
最後他們停在一個無人的水潭邊,林見秋癱倒在水潭邊喘著粗氣,葉子無知無覺,趴在譚邊伸手,將發卡上的血跡洗淨,漂亮的碎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葉子獻寶似的捧著發卡給林見秋看,又小心翼翼地夾到自己的頭發上,笑眯眯地問他:“好看嗎?”
林見秋冷冷地看著她,拳頭死死地捏緊了,終究也沒落到那張稚嫩的臉蛋上去。
他用力地錘了下地,塵土飛揚,鮮血淋漓。
葉子像是被嚇到,終於知道怕,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嘴巴一撇,又強迫自己彎起嘴角,小心翼翼地對他露出討好的笑。
她連道歉的話都沒有說過一句,林見秋突然很想哭。
原來她也是知道怕的。
林見秋想道。
她一直都知道的。
他都怕過,這麼小的孩子怎麼會不怕?
這種地方比地獄更可怕,僅有的正常人全是死人,上至隱姓埋名的殺人犯,下至無辜脆弱的幼童,想要在瘋子堆裏活下來,就隻能把自己同化。
身體隻需要滿足最基礎的能量需求就能活下去,精神上就是另一回事。
什麼親人愛情友情堅韌頑強理智都他媽是扯淡,隻有剩下一點極致的執念才能擰作一股繩,死死吊著脖子,叫他們不掉到下麵漆黑的深淵裏去。
林見秋很久沒想起自己的家人,全憑著一點恨意強行支撐。
叛逆也好、倔強也罷,對方越想看什麼,他就越抗拒什麼,骨頭被打斷了也要挺直了脊背,絕對不低下頭,叫對方如願。
葉子呢,她隻想著外麵那些漂亮的衣服、好玩的玩具、好吃的東西。
她是想出去。
她想回去。
一直都想。
除此以外的事,她什麼都不去想。
就好像那樣她就能將一切都當做沒發生過,眼前的危機、未來的結局,不去想就能當做不存在,自然也不需要去承受那些輕易就能將人徹底壓垮的壓力。
林見秋在本質上跟她沒什麼差別,都是精神上的逃避者。
天上的陽光沒有那麼強烈,林見秋隔著指縫還是覺得被刺得眼睛發酸,用手背捂著眼睛默默流淚。
葉子一聲不吭地坐在他身邊,頭發上的發卡閃閃發光。
林見秋意識到他的生氣的根源從不是為自己的付出感到委屈,而是對於葉子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的憤怒。
或許隻差那麼一點,她就會死。
他不想看到她就這樣死去。
哪怕她聒噪又不懂事,滿腦子想著打扮自己,毫不體貼他人……她可以被當做熊孩子被人當眾責罵,或者被憤怒的家長抽上一頓屁股,卻唯獨不該死在這種地方。
那片刻時間裏,林見秋就經曆了情緒的大起大落。
到最後他止不住眼淚,剩下的是一種悲哀,卻好像重新活過來了一樣。
原來他還會哭,還會覺得難受、覺得痛苦,還會那麼深切地盼望著某個人能好好地活下去。
林見秋的時間在那個地方停滯了一年,或者兩年,麻木地停留在原地打轉,有了一點微薄的“期望”,才從一潭死水慢慢轉活。
那天夜裏天上有大片星光,林見秋仰頭看了許久,驀地想起和葉子一起坐在台階上看流雲的時候。
都是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隔天葉子睡醒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她驚慌地坐起來,身上的外套滑落下去,她顧不上去接,慌亂地扭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