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的八旗防營很有名,係著名的京口駐防,由一個副都統統率,常川駐紮一千六百餘名士兵。當年第一次鴉片戰爭,副都統海齡率京口駐防八旗跟英國人血戰,據茅海建研究,此戰讓驕橫的英國人付出了三十九人斃命,一百三十人受傷,外加三人失蹤的損失。超過整個鴉片戰爭中曆次戰鬥英軍傷亡的總和。鑒於那時的醫療條件,加上是遠離本土的海外作戰,所以,受傷的英軍士兵帶來的戰鬥減員,比死亡還要多,而且多半活不了。因此,精通軍事的恩格斯當年評論道,說是如果英軍在中國到處都遭到同樣的抵抗,他們絕對到不了南京。當然,鎮江的駐防八旗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同樣據茅海建的統計,戰死二百二十五人,受傷二百二十六人,失蹤四十八人,三倍於英軍。城陷之後,八旗兵跟英軍展開了巷戰,很多人肉搏到最後一息。副都統海齡,自焚身亡。鴉片戰爭爆發時,輿論公認八旗已經腐化,但鎮江的駐防八旗卻能打出這樣的戰績,的確不同凡響。
當然,當年的戰績,隻是八旗最後一點回光返照。也許能戰的八旗子弟都在那場鏖戰中死光了,隨後到來的太平天國戰爭,鎮江八旗就沒有什麼有光彩的表現了。八旗跟綠營一樣,在太平軍麵前,屢戰屢敗。到了辛亥革命發生,京口駐防的八旗,已經拖家帶口膨脹到了近萬人,據說多為蒙軍八旗,能拿槍的還是不足兩千,雖然裝備精良,但跟所有八旗防營一樣,武備鬆弛,人無鬥誌。所有人想的都是怎麼過日子,能過一日算一日。
在革命爆發前幾個月,作為宗室的載穆升任京口副都統,他倒是想有點作為,還盡其所能,對八旗防營進行了一番整頓,隻是收效甚微。武昌起義時,鎮江新軍有五個營,兵力超過旗營,但沒有重武器。重炮和機關炮,都在旗營手裏。新軍不穩,各地皆然,載穆也早有耳聞,武昌起義之後,他一邊下令全營戒備,一邊下令把大炮拉到城牆上,炮口對著新軍營盤。害得新軍十分惶恐,很多人主張移營他走,雖然最後沒走,很多士兵也不敢回營,住在外麵。作為起義首領的營管帶林述慶(起義後擔任鎮軍都督),還多次化裝到旗營周邊偵查地形。並且通過關係,從已經起義的上海,弄來了大批的彈藥。可見,新軍對於旗營還是相當重視,做了一場惡戰的準備。
然而,這場惡戰根本沒有發生。拉炮上城牆,全營戒備,其實不止嚇到了新軍,更嚇壞了自己人。半個多世紀沒有打過仗的京口八旗防營,已經聞不得火藥味了。沒等新軍起義,這邊的旗兵就多次跟當地商民商議“和平解決”,在當地士紳的斡旋下,私下裏,旗兵居然一致同意繳械。這樣的商議和談判,其實一直瞞著副都統在進行。看到自己的部下如此,載穆也無可如何,“始則涕泗橫流,哽不能語,繼則曲徇眾請,無複異言。”最後,咬咬牙,提出了三項要求,一、保全旗人生命;二、保護旗人財產;三、護送載穆家眷行囊出境。這邊紳商當然悉數答應(其實這些條件早在商議中就已經定了),然後,這位副都統就回到內室,用一根麻繩吊死了自己。這一切在新軍未發動時,就已經發生。雙方劍拔弩張的緊張形勢,居然兵不血刃就煙消雲散。蓄謀起義的新軍,居然一槍沒放,沒有機會放。整個過程,隻折了一個滿人貴族,還是人家自己了斷的。而載穆這個一直不怎麼得誌的清朝宗室,雖然回天乏術,但對朝廷守土有責的規矩,老幾輩子傳下來的觀念,還真的在意,不走不降,就隻好死了。
對於載穆的死,讓鎮江士紳很是感動。地方士紳首領鎮江中學校長楊振聲發起募捐為他立祠紀念。在南北議和告成,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之後,楊振聲還上書袁世凱,請求為載穆建立專祠。認為他不僅防止了戰火發生,而且舍命盡了效忠之義。顯然,盡管民國了,能夠殉節的人,還是能讓人感動。可惜,在辛亥年,這樣殉節的人,實在是太少了。作為一個統治中國將近三百年的王朝,垮台的時候,居然是樹倒猢猻散,沒多少人在意它的死活。遺老遺少們,真正感慨清朝之“深仁厚澤”的,是在清朝垮台之後,民國辦得又沒什麼起色之後。對於當時多數上層人士而言,辛亥革命還真不僅僅意味著改朝換代,而是一場符合進化公理的製度變革。有西方的榜樣在,沒多少人會懷疑這個變革的正當性。即便是擁護清朝的人,在內心深處,對自己擁戴的王朝,也沒多少自信。他們能做到最好的,就是像這個死心眼的載穆一樣,結束自己的生命,給王朝留最後一絲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