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不認識?
解淩遇問得委婉,換句話說,就是膽怯。他不敢問那孔明燈上的詩句是不是寫給他的,更不敢問,自己是否就是那個故人。歸根結底是“故人”一詞分量太重,他怕從解釧口中聽到任何否定的答案,怕門不開,自己被解釧拒之門外,過後才想起,這就是所謂“自不量力”。
而“認識”一詞則要輕上許多,是百年之交還是一麵之緣,皆能說相識。
他還真是給自己找了個狡猾且安全的藏身地,卻沒想到解釧的回答如此直接,又將他一把拉回光天化日。
解釧說:“你我的確曾經相識。”
頓時,天邊滾雷息止,那股細雨撚成的鞭子也停止抽打,放過那條滿地亂竄的老蟒,垂成順從的雨簾。
解淩遇與解釧隻隔半步,此時連這半步都被他跨過,“什麼時候?”他的黑瞳放出光亮,“在何處?”
解釧不回答,隻是垂睫看向破瓦之下的三隻小妖——他們差一點就能溜之大吉,卻在門檻前摔了個四仰八叉,個個腦袋朝地,身上捆了掙不開的水索。
放索之人仍那樣灼灼望著他,還握住他的手,大膽說道:“難道我與師父前生相識……轉世過後,我就忘了師父?”
解釧依然麵不生波,冷白皮膚映著青苔、青石、青州城,像尊青瓷做的塑像。雨水打濕睫毛又滲入眼眶,他也不曾眨一下眼,隻是簡單答道:“的確。”
解淩遇一顆心提了起來,呼吸一口比一口重,他以為解釧多少會對自己解釋些什麼,卻始終沒等到,他隻能自己開口問:“那上一世我也是龍麼?你我之間,發生了什麼?”
卻見解釧搖一搖頭,道:“我也不記得。”
他鬆開手裏的孔明燈,任由它飄走,接著不緊不慢地捋下解淩遇箍在自己腕上的五指,摘下他另一隻手中的另一盞燈,也將它放歸天空。
看著兩盞紙燈憑風而去,飄搖隱沒風雨,他又淡淡看了一眼解淩遇,道:“在昆侖火獄困了四百年,我神識受損,丟失了大半記憶,脫出時正遇龍族伐天,你父親出征前將剛出生的你托付給我,說你是我的故人。我將你安頓蘭因寺中,再回昆侖,龍族已被斬滅於深山,你我過往再不可知。”
說罷他就躍下屋脊,直落在那三隻被水索絞得原形畢露的小妖跟前。解淩遇低頭麵對那三條滿地打滾的蟒蛇,也麵對解釧的背影,無聲地注目著,揣測著。
解釧也忘了……是忘了他?
沒有忘記龍王,沒有忘記青丘,也沒有忘記楚山中的寺廟,但忘了他。
這不可能。
解淩遇完全不信。若把前塵盡數放下,怎會在情至濃時要他愛恨都好,隻求不忘?若是心中一片赤裸裸、空蕩蕩,又怎會在本該書寫願望的紙燈上畫一條龍,寫兩句詩,再欲蓋彌彰地放走?
解釧說了謊。
他很聰明,懂得說多錯多的道理,他的謊言不在於過往的經曆,而在於他自己是否還記得,他隻要矢口否認,解淩遇就找不出破綻,更不能刨根究底……
可如果不在乎,又怎會說謊?
說完還若無其事地逃去一邊,連頭都不肯回上一下。
理清這些,解淩遇信心倍增——他與解釧間的羈絆似乎比他所以為的更加深遠,是幾百年,是生和死,與之相比滾滾紅塵都成了過客。至於密密麻麻綁在院中樹上的紅綢,再看那一個個招魂的“辛”字,他已不相信它們屬於他人。
他總有一天要弄明白。
但也說不清為何,心中的鼓舞隻閃了一瞬,隨後就被悲涼衝淡。解淩遇望著解釧微微前傾的身體,那人似在觀察、盤問著什麼,那老蟒則像是察覺死期已到,幹脆破口大罵起來,還把尚能使力的蛇尾往解釧身上蹭,試圖纏住他的腳踝。而解釧無所謂他的糾纏,也無所謂雨水從屋頂漏下,澆濕四周的地麵。
解淩遇眯起眼。他忽然看到自己的卑鄙——他說解釧在說謊,因為解釧不可能亡,而他自己呢?無論有多少前塵,都被他忘得一幹二淨。他甚至不知自己不在時,解釧獨自淋了多少場雨。
至少這一場該停了。
他提劍而下,百簇燭光倏一搖曳,照得滿庭貢品也跟著一晃眼。他又踏著那些燦爛金銀向老蟒走去,還未行至跟前,那截纏人的蛇尾就被陡然收緊的雨鞭生生絞斷。
連地上青磚都被劃出一道深痕。
隨後雨鞭散成輕煙一縷,解淩遇停在解釧身邊,立劍於地麵,又單膝著地,用袖口拭去解釧靴上沾的黏液,隨後他起身雲淡風輕道:“你就是山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