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衛民回家的第三天, 就是大年三十。
大雪連著下了三天,斷斷續續的,好似一直沒停。沈家溝除了當街, 其他地方都積了尺把高的厚雪。
農家孩子少衣裳,這幾天滿山跑的孩子減少了九成,整個沈家溝都變得很平靜。雖然是今年的最後幾天,但礙於這樣的天氣, 很多活動都受限製。
此時, 沈衛民正領著趙姑娘和兩個侄子在暖爐旁邊烤栗子。家裏其實就有考好的香噴噴的栗子和栗子仁,但他們偏偏要自己動手烤, 挨了李招娣的說還振振有詞說這樣說有樂趣,還能打發時間。
李招娣哭笑不得, 不過有老兒子在, 她也不擔心孩子受傷,就隨他們去了。
“熟了,熟了。”在烤之前已經在栗子殼劃了印兒,等它蹦皮就是熟了。
沈衛民把栗子夾出來放在地上木板上,倆小孩都記吃不記打,就敢直接伸手去夠, 被燙到了就抓,就抓自己的耳朵說兩句:“好燙, 好燙!”
一開始, 沈衛民和趙琪還擔心得不行,恐怕他們燙到自己, 夫妻兩個勸也勸了,說也說了,兩個孩子依然如此。後麵也就隨他們去了, 說白了,他們就是玩個樂趣,也不拘泥於非得讓兩個孩子如何如何。
現在倆娃手上黑灰,臉上也抹了灰。幸虧在開始之前,趙琪給他們穿了倒褂子,不然那準得禍害裏麵的棉衣。
看他們兩個興致勃勃的樣子,沈衛民也覺得高興,又往火裏扔了幾顆栗子。
屋裏一亮,沈新乾踏著嚴寒進門,帶來了幾股寒涼。
“好冷啊,爺爺,您幹嘛去了?”李家康站起身,“蹬蹬蹬”跑到沈新乾跟前,拉著他的手走到暖爐旁邊空著的板凳上,滿臉好奇。他今天起床都沒見到爺爺。
沈新乾本來一臉愁悶,看到大孫子如此,不禁露出了笑容,由著他拿自己的手去烤火,笑嗬嗬的回道,“爺去地裏看看糧食長得如何,總得保證我們家康來年不餓肚子。”
“哇!爺爺放心,有小叔在,我們肯定不會餓肚子的。”李家康信誓旦旦。
小小年紀的他其實並不懂,田地裏長出來的幼苗會變成他吃的米和麵。他隻知道一點,那就是隻要有小叔在,他們就不會挨餓受凍。
李家康有這個認知,和他父親李衛國脫離不了幹係。李衛國經常說,愛護兒女,孝敬父母是他必須盡到的義務。現在小叔處在曾經父親的角色上,上麵有爺奶還有太爺奶,下麵有他和小聰哥,所以理所當然的小叔肯定不會讓他們來餓。
這完全是李家康自己琢磨出來的邏輯關係,當然是到沈家之後。在來沈家溝之前,在父親李衛國描述中的小叔形象是一個弱不禁風,甚至需要他長大了去保護的一個長輩。李衛國對李家康說的最多的就是:“你小叔身體不好,他啊……”
有些話你說一遍,說兩遍,孩子可能記不住,但你提的多了他總會有印象,更何況李家康本就是一個早慧的孩子。
沈衛民去接李家康的當時,他充滿擔憂和對未來的不確定,卻又因為真心親近而願意跟著小叔來到沈家溝。對小叔的養家能力,李家康是持懷疑態度的,但是現在,他已經適應良好,他知道小叔肯定不會讓他和小聰哥以及爺奶挨餓。
從某些方麵來講,李家康認知上有如此大的變化,足以證明沈家養孩子的成功。起碼說明,長在沈家溝,對於李家康來說並不是一個太壞的選擇,他對這裏的人、對這裏的事產生了信賴感。
不過,當李家康用稚嫩的聲音說出這句話的現在,沈衛民是愣了一下的。再回神看向兩個孩子的表情柔和了些,不過嘴上卻不饒人。“呦,我們小毛蛋這麼信任小叔呀,我記得剛來那會兒你可不是這麼說的,生怕咱家吃不起大米。”
這事兒沈衛民是第一次提起,其中有諸多因素,怕孩子臉皮薄是一方麵,也有某種愧疚感和心酸,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能平靜的拿這事開玩笑。當時的他,說的就是沈衛民剛把兩個孩子接回家的那段時間,他確實沒有能力讓他們頓頓吃上大米幹飯。
不是說沈家虧待倆孩子,而是就算當時沈衛民在城裏有工作,手裏也有一定的積蓄,但是不管是這些還是大環境都不允許頓頓大米飯、白麵饅頭供養著倆娃。沈衛民也不願意沈新乾和李招娣把自己的細糧讓出來,所以有段時間兩個孩子得跟著他們肯窩窩頭。
在家庭有特殊待遇的孩子一般都會長歪,他們會認為長輩把所有好東西傾向給他們是理所當然的。但並不是這樣的,人活在世上,都是獨立的個體,他們首先是自己,其次才是誰誰的妻子,誰誰的父母。
因為愛,他們可以犧牲自己,但絕對不是因為愛他們就必須犧牲自己。
兩個孩子和父母在沈衛民心裏都非常重要,所以他的教育理念一直都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家裏有好吃的,大家一起,誰也別落了誰。家裏是稀飯窩頭,大家也一起,都嚐嚐這個時代我們遇到的困苦。
他第一次知道倆孩子竟然還操心這些,是程淼和鄧要武第一次拜訪來拜訪的時候。當時沈衛民還在省城,所有的一切都是李招娣和趙琪通過電話告訴他的。
八月十五中秋節,到別人家裏做客,當然都會帶上節禮。而那次程鄧兩家帶的節禮非常之豐厚,但無一例外都是真真正正的糧食。
沈新乾和李招娣拿不準這事,旁敲側擊問過兩個孩子。程淼小大人一樣,懂得道理多,嘴巴也嚴實,有些話不當說他絕對不會開口。但是鄧要武可不,有時候有些話就會脫口而出。
當時聽到這個事情的時候,沈衛民覺得好笑的同時又覺得酸楚。如果大哥還在,絕對不會讓李家康過這樣的生活。
這個世界上最遺憾的事情,就是如果。
不過,正因為李家康是李衛國的兒子,所以這樣的環境他總能適應。而沈衛民要做的就是正確引導孩子平安健康的長大,長成一個頂天立地不愧於自己和親人的優秀青年。如此,總不能讓大侄子一直以為他小叔是個菜雞,也不能讓倆孩子一直為家裏的生計發愁。
沈衛民當時其實還想了很多,不過在忙碌的生活中漸漸被擠到了內心最深處。一直到後麵,他反複猶疑,不知道運輸隊的工作還能不能再做下去。對於這個年代來講,那無疑是一份好工作,不僅僅是工資福利這麼簡單,還在一定的程度上代表著社會地位。
沈衛民嚐試過不放棄,就算是最後,其實如果他想繼續保有工作,還是有別的法子。就當時沈衛民做出的業績來看,隻要他願意就可以留下。但是到最後他還是放棄了,盡管有太多太多的不確定性和未知的風險,但是陪伴倆孩子成長,以及在他們眼裏強大起來是沈衛民想要追求的事情。
……現在,他大概也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李家康早就忘了這事,聽到小叔調侃也沒有多大反應。他忙著剝栗子,被燙的吱哇亂叫,然後把熱騰騰的栗子仁塞到沈新乾嘴裏。
沈衛民不自覺彎了眼睛,他看了眼外麵,“爹,地裏情況不太好?”
沈新乾歎了一口氣,都說瑞雪兆豐年,但如果雪下的太大,不可避免會造成災害。這雪下了幾天不停,雖然沒有下暴雨那麼直觀的造成泥石流或其他災害,但如果再持續下去可就說不定了。
就在剛才,他們老哥們幾個去地裏看莊稼,厚實的雪給麥田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到現在也還好,但再持續下去可就不一定了。
沈衛民把手裏的栗子遞給他爹,“您老就別再擔心了,這天要下雪,又不是我們能擋得住的,您擔心有什麼用,現在就隻能聽天由命。”
沈新乾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這個道理他知道,但是知道和接受是兩回事,這地裏的莊稼就是老農民的命根兒,一年到頭他們忙的就是這一畝三分地。地裏要是受災,來年一家子該怎麼辦?
因為下雪,這個年大家過的都不安生。除夕夜,大家睡前都是唉聲歎氣的,所幸初一早上起來的時候,雪已經停了。
按照他們這裏的習俗,大家都是在太陽升起之前拜年。這天早上,大家都不能賴床,沈衛民和趙琪昨天守夜,今天起的有些遲。
沈衛民穿著棉衣走出門,就看到兩個孩子穿著新衣裳和棉鞋在院子裏踩芝麻秸,蹦蹦跳跳的倆矮敦子,看起來挺可愛。
院子裏的雪已經掃過了,昨天晚上撒的芝麻秸還留在地上。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倆娃雙手插兜,跳上跳下,樂此不疲。
看到沈衛民出門,倆娃連忙跑到他跟前,像模像樣的作揖:“小叔,新年好,新年好呀!”如果忽略伸出來的四個小爪子,倒是勉強算乖巧。
沈衛民伸手把倆娃外套上兔耳朵的毛絨帽子蓋在他們頭上,然後從兜裏摸出兩個紅封,一人遞了一個。
“謝謝小叔!”“謝謝小叔!”李家康和葉聰笑著道謝。然後去糾纏沈衛民身後,剛要走出來的趙姑娘。
他們兩個如意算盤都是打的好,爺爺一份、奶奶一份、小叔一份、嬸嬸再來一份,等同於家裏每個長輩都給一份。這個主意是倆娃小腦袋瓜商量出來的結果,沈衛民昨天晚上還聽他們頭並頭挨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不過家裏也隻有倆孩子,還都是可憐孩子,多疼些當然是必須的。大過年的,誰也不會讓他們的如意算盤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