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鍾敲響的時候,李慕唐突然驚醒了。

他有一秒鍾的恍惚,不知道自己怎會坐在診所的藤椅裏,接著,他立刻醒覺,仆過身去,女孩仍好夢正酣,但是,一瓶生理食鹽水幾乎快注射完了。真疏忽,他為自己居然“打了個盹”而生氣,看樣當特別護士都沒資格!他站起身,給女孩換上一瓶新的生理食鹽水。

女孩被瓶的叮當聲弄醒了。她極不舒服的在診療床上蠕動著,毯滑下來,她那半裸的肩,在冬季的淩晨,看來是不勝寒瑟的。“唔,”她哼著,揚起睫毛,不安的四顧。

他看看注射瓶,經驗告訴他,她需要去洗手間了。

“洗手間在後麵,”他說:“我幫你拿著瓶,你自己走過去吧!”她飛快的看了他一眼,慢吞吞的從床上坐了起來,一瞬間,她似乎有些暈眩,他慌忙扶住她,她低頭找自己的鞋。他為她另外拿來一雙拖鞋。她低著頭,穿上拖鞋,他拎著生理食鹽水,扶著她向洗手間走去。走了一半,她停下了,回頭看他,臉頰驀的緋紅了,眼裏有窘迫的表情。“你——沒有護士嗎?”她問。

“對不起,我這兒是小診所,從不留病人過夜,通常遇到嚴重的病人,我會轉到大醫院裏去。我的護士,到晚上十一點就下班了。今晚這種事,我還是破題兒第一遭遇到。所以,請將就一點吧!”“我不是不將就,”她又笑了,窘迫的笑著,羞澀的笑著,一個愛笑的女孩!“我是不好意思。”她直說:“你讓我自己拿著瓶進去吧!”“你行嗎?”他懷疑的問。不知怎的,竟感染了她的尷尬。“要小心那針頭,不能滑出來。”

“我知道,”她局促的笑著,用沒注射的右手,握住瓶,用那隻插著針頭的左手提著裙——老天,她還穿著那件像新娘禮服似的白紗長裙!她就這樣又是管又是針頭又是瓶,叮叮當當,拖拖拉拉,搖搖擺擺的進了洗手間。

他實在有點提心吊膽,不禁側著頭,傾聽著洗手間裏的父父,瓶兒仍然響叮當,半晌,大約是完事了,水龍頭開了,她居然還要洗手呢!他就不能想像,她一手拿著瓶,怎麼洗手,正如同他不能想像,她一手拿著瓶,怎能辦其他的事一樣。他還沒想清楚,洗手間裏已傳來一陣“哐哐啷啷”的響聲,接著就是玻璃的破碎聲。

他衝進了洗手間。她正站在鏡前麵,一手扶著鏡,那生理食鹽水瓶大約是撞上了洗手槽,碎了一地的玻璃片,她呆站著,像個闖了禍的孩。“我……我……”她囁嚅著。

他飛快的走過去,先拔下她手腕上的針頭,連管帶破瓶扔進字紙簍。她如釋重負的摔了摔手,說:

“我隻是想洗洗臉,”她再看鏡,立刻一臉惶恐和驚嚇。“老天,我怎麼這麼醜?我的頭發……啊呀!你瞧我做了些什麼!我把頭發都剪了!啊呀!你看我多醜啊!”她慌忙用雙手接了水,撲到臉上去,用力想洗去臉上的殘脂剩粉。“我……簡直像個母夜叉!”嗯,母夜叉!最美麗的母夜叉。穿著輕紗薄霧,踏著細雨微風,半夜來敲門的母夜叉!他吸口氣,心裏又湧上那股啼笑皆非的感覺。女人,你到底是種怎樣的動物?你會在幾小時前,連生命都放棄,在幾小時後,卻在乎起自己的美麗來!“喂!小姐!”他忍不住開了口:“你能不能走出來,讓我把裏麵收拾一下?假若你再被碎玻璃割到,我又要充當外科醫生,為你縫傷口了。”“哦哦,”她的臉頰又紅了,愛紅臉的女孩!洗幹淨了的臉龐顯得清爽整潔,容光煥發,看來,她是沒什麼“病”了。“真糟糕!”她看著滿地碎玻璃。“我來清理吧,你告訴我,你的掃把和畚箕在哪兒?”“小姐,拜托你出來好不好?小浴室容納不下我們兩個人,何況你的長裙,拖來拖去也真不方便,你如果真想幫忙,就回到你的床上去躺一躺!”

“我真的可以收拾。”她蹲下身,去撿玻璃片。

他也蹲下身,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命令的語氣說:

“出去!我從不允許病人來幫我收拾洗手間!”

她抬眼看了他一會兒,站起身,她默默的走出去了。

他開始清掃那些玻璃碎片,這才發現,碎片範圍極廣,幾乎水槽上、窗台上、浴池裏、地上……全都是。他用掃把掃了一遍,覺得仍有碎片沒除幹淨,看看天色,窗外,曙色已染白窗。如果不弄幹淨,那些來看病的孩非受傷不可。他在彎腰撿拾著窗台上的玻璃渣,忽然,那女孩的聲音在門口響了起來:“你出來!我來弄!”他一抬頭,楞住了。女孩已換掉了她那件“禮服”,現在,她穿著件護士的白衣,大概是她從壁櫥裏找出來的,腳上,也穿了白襪,大概找不到合腳的鞋,她隻好穿著她自己的白緞鞋。就這樣,一身幹幹淨淨清清爽爽,她像個不折不扣的護士。

他站起身,退出浴室。

女孩走了進去,很熟練的拿起一塊肥皂,她用肥皂擦過窗台、水槽、浴池、地磚……那些碎玻璃就全沾到肥皂上去了。原來有這樣簡便的方法,怎麼自己都沒想到?他看著她弄,女孩抬眼看看他。“我家住在高雄,”她開了口:“我十五歲就到台北來讀高,住學生宿舍,什麼事都要學著自己做。”

“很巧,”他說:“我家住在台,我十八歲來台北讀大學,也住學生宿舍。”她看了他一眼,那眼光非常非常溫柔。

“從學生宿舍到掛牌當醫生,你一定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當別的男孩女孩在享受青春的時候,你大約正埋頭在你的解剖室裏,麵對的是冰冷的、肢解的軀體。唔,你度過了一段十分艱苦的歲月。”他心立刻湧上一股強大的酸楚的感覺,從沒有人對他講過這些話!從沒有!是的,那些掙紮的日,那些□徨的日!那些埋頭在解剖室、研究室,和屍體、病菌作戰的日!從沒有人體會過他那時心的痛苦。放棄吧!放棄吧!這三個字曾在內心深處多麼強烈的徊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