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以夢境喻人生
行文設辭,以夢境喻人生,李白有“浮生若夢”,坡仙有“人間如夢”,為後人所祖述,影響至今。然則開先河者誰耶佛經說事物“如幻夢如泡影”嗎非也。還要早得多,當首推《莊子》。《齊物論》有一段寫隱士長梧子對孔子的學生瞿鵲子談人生之禍福無常,其言曰:“有一夜,夢飲酒,好快活,哪知早晨醒來大禍臨門,一場痛哭。又有一夜,夢傷心事,痛哭一場,哪知早晨醒來出門打獵,快活極了。做夢時不曉得是在做夢。夢中又做了一個夢,還研究那個夢中夢是凶嗎還是吉。後來夢中夢醒了,才曉得那是夢啊。後來的後來,徹底清醒了,才曉得從前種種經曆原來是一場大夢啊。蠢人醒了,自以為真醒了,得意洋洋,說長道短,談什麼君王尊貴啦牧夫卑賤啦那一套,真是不可救藥的頑固喲。你老師孔丘,還有你本人,都是在做夢,自己不曉得。我說你們在做夢,其實我也是夢中說夢話啊。所謂吊詭,亦即悖論,這就是了。”以上引自拙著《莊子現代版》,不引《莊子》原文,以利廣大讀者。
莊周看來,世間沒有真正的成功者,有所得必然會有所失,某方麵的成功總是以另方麵的敗績為代價。成功者回首往事,都不免悵然若失,何況失敗者,當然要感歎“往事總成空,還如一夢中”如李煜的了。無論成敗,人生轉人某個階段,都會覺得“從前種種經曆原來是一場大夢”。但將此話說透了的乃是莊周,是他發明大夢一詞喻指人生,而為後人沿用至今。
《齊物論》以莊周自述夢蝶結尾,漂亮之至。原文是胡蝶,不是蝴蝶。胡者黑也。後人妄加蟲旁成蝴,遂失黑色原義,而孳乳出“白蝴蝶”“黃蝴蝶”不通的詞組合。胡蝶即鳳車蝶,學名玉帶鳳蝶,黑衫花裙,比粉蝶和黃蝶大得多。夢見自己變蝶,飛舞花間。醒來還是莊周,睡在床上。不免吃驚,弄不明白自己是誰。是莊周做夢變了胡蝶,還是胡蝶做夢變了莊周夢境與現實一旦混起來,醒了正是夢中,做夢才是真實。以夢境喻人生,至此推人深層,恍然大悟,惚然忘我,而臻文章之絕妙矣。
然而莊周的本意隻在齊死生罷了。死之苦,生之樂,反差大,本不齊。莊周勸人等量齊觀,乃設夢蝶之喻。人死如夢變蝶,花間舞著,有另一種形式的生之樂。蝶死如人夢醒,床上躺著,亦有同樣的生之樂。既然如此,死固不足畏,生亦不必戀,忘懷死生,便活得瀟灑了。
一個自我,兩種狀態,或為莊周,或為胡蝶,輪回變化,這便是莊周說的物化了。後世諱言死亡,謂之物化,已失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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