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讀書無用論(1 / 1)

二二古之讀書無用論

一九五○年,我已到報社,得四川大學通知,要我返校複學。我拒絕了,心想:“都解放了,還回課堂!”兩年後又調到省文聯,發奮讀書。奈何“越讀越蠢”,終於沉船。倒是某些肯“實踐”而不肯讀書的都上去了,仕途晴明。曆次政治運動中的種種事實,促使讀書無用論之形成。到一九六六年浩劫來臨,此論乃臻大備,讀書不但無用,而且有險,危及性命,禍連家人。

真想不到,讀書無用論導源於《莊子》。《天道》篇尾講了一個故事,說斫車輪的工匠,名扁,看不慣齊桓公高坐堂上讀書,上前去問:“老爺,你那書上寫些啥呀”齊桓公答:“聖人之言。”又問:“聖人還在嗎”又答:“逝世多年了。”輪扁說:“老爺,你讀的是古人的糟粕嘛!”齊桓公怒,叫輪扁說清楚。輪扁說:“我是大老粗,隻懂斫車輪。最關鍵的技巧,心頭明白,沒法說給徒弟。古人死了,最關鍵的心得便失傳了。留下的書,你正在讀的這一捆竹簡,據我看隻能是一堆糟粕。”

本來嘛,跡非鞋,鞋非腳,由跡而腳,其間已隔兩層,夠遠的了。六經不過是先王的鞋印,並非先王自身,讀了未必有用。世人迷信書中有道,所以讀書求道。道受崇敬,書也跟著受崇敬了。書不過寫語言成文字而已,崇敬書又不如崇敬語言。語言受崇敬的原因,又全在所蘊藏的意思。可見應該崇敬的僅僅是意思。意思的背後還有難以表達的玄妙,語言說不清楚,文字寫不明白,卻又正是最關鍵的東西。所謂妙不可言,指的就是這類東西。莊周在《天道》中不視書為珍貴,宣言說:“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公開同世俗唱反調。吊詭的是,讀書既然無用,他做《莊子》三十三篇幹啥。他在《天下》篇中,自誇《莊子》一書“下可配合讀者調諧人生,上可幫助讀者憬悟天道”,明明是說讀書有用。

話說轉來,那些說不清楚寫不明白最關鍵的東西確實存在,但不能成為不讀書的借口。讀書譬如秉燭,固不能照亮每一個角落,但總比摸黑好。輪扁說古書皆糟粕,乃莊周“片麵的深刻”。吾人可領會其指歸,不可據此推演下去,墮入荒謬。遠有秦火焚籍,近有“文革”燒書,皆能反證書籍乃黑夜之燭光也,用處甚大,不可不讀。

革命之道,書外別傳,並非照搬馬恩列斯,一讀便得。這道理當然對。豈止革命,便是炒股,也不能死啃《炒股學大綱》。但是,道理推到極端,便成荒謬。看不慣讀書人心高氣傲,昕不懂讀書人炫典耀故,容不得讀書人說東道西,便給他一耳光,說他“越讀越蠢”,兼且罪及棗梨楮墨,搜來付之南方丙丁,此又有異於古之讀書無用論,不可不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