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期待這一刻期待了無數個日夜,而此時,他等待的人就在裏麵。

可他怕了。

他怕雲歡恨他,也怕雲歡不想見他。

這時,裏頭出來了人。

是千緲。

他神色慌了慌,小聲問了句:“她,她怎麼樣了?”

千緲淡然:“還好。”

“什麼叫做還好?她是不是受傷了?”

“是。”

唐逸驚白了臉色:“哪,是哪裏受了傷?要不要緊?啊?”

千緲皺眉,過了會兒,道:“你自己進去看。”

她沒做多停留,側身走出去。

剛才,封弦來了電話,他們那邊行動順利。

現在唐千恒正與他們一起回來,今天下午就能到。

封燦則留在那邊,跟隨部隊一起做剩下的營救工作。

目前,G國的軍隊已經成功收回了一座城,將異化人軍隊打退,縮到了一個小城內。

魏嫵一聽這消息,剛才就離開了,非要去找封燦,誰都攔不住。

千緲知道她的心意,她曾經也體會過那種心情,自然是不會過多阻攔。

現在,她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需要確認。

走到了安靜的地方,她拿出電話打給洛言。

另一邊。

病房裏格外安靜,不像有兩個人該有的氣氛。

唐逸坐在邊上,手腳不時做些輕微的小動作,表情僵硬,四五十歲的人了,竟表現出年輕小夥子初見丈母娘時才有的局促和不安。

他一貫淩厲的眼睛此時變得柔和甚至是卑微,舍不得多眨一下,隻貪婪地盯著床上的女人看,渾濁的眼白布滿了紅血絲,泛著微紅。

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個最討厭眼淚的人,他們不會相信此時這個男人眼裏也有薄薄的霧氣盈眶。

床上的女人雖然麵色不佳,蒼白病弱,可是也遮不住五官的清絕豔麗,可看出年輕時也是個萬人癡迷的美人。

她安靜睡著,呼吸均勻。

等了許久,她終於有了動靜,睫毛輕微動了一下,卻像一根捆在他心髒上的細繩猛地拉扯了一下似的,讓他緊張起來。

他人一下子站起來,刹那間,與雲歡茫然的眼神對上。

一時間,他無措,她茫然後平靜。

“歡兒。”他像從前那樣輕喚她的小名,氣勢弱了她一截。

也隻在她麵前,他才會露出這樣的一麵。

而她卻平靜地挪開了眼神,沉默。

那雙眼睛清明深沉,睿智沉穩,可看出也是個聰明慧麗的女人。

麵對這樣的情況,他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人就是這樣奇怪,沒見著時,日夜都想著念著,真的見著了,倒成了啞巴,不知道怎麼組織語言了。

內心欲望的驅使下,他顫巍巍的手伸出,想要握一握她的手。

將要碰到這時,微弱卻不乏震懾力的女聲突然傳來:“恒兒呢?”

他的手惶惶收回,臉色慌亂:“我……封弦已經去救了,他們會沒事的,一定會安全回來的。”

她充滿了責怪的眼神看過來:“那是你的兒子,你居然連他的情況都不關心?”

唐逸低頭垂眸,沉重地點頭:“對不起,是我疏忽了。”

“你出去吧,讓緲兒進來。”

唐逸心抽疼了一下,“我知道你怪我怨我,這些都是活該,我接收你的一切懲罰,過去我真的做錯了……”

雲歡閉了眼,手擋著眼睛,冷淡:“出去。”

看她情緒不好,唐逸心疼:“好,我現在就出去,你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麵等你。”

嘭的一聲,病房的門突然“自己”打開。

唐逸驚了一下,隻見她的手指著那門,然後緩緩落下。

似乎,是她控製的。

他不大驚訝了,因為這本事,他在千緲身上也見過。

來之前,他早就知道自己會被趕出來,不受待見,然而此時卻還是嚐了一邊心如刀絞的難受滋味。

出了病房,他本想去找千緲回來,卻見門前站著一個眼睛哭腫的女人。

雲如意。

“你來做什麼?!”他麵色冷冽。

雲如意聲音嘶啞,眼神有種瀕臨崩潰的絕望:“我來找姐姐,我女兒不見了,我女兒不見了,我要找姐姐問個清楚……”

她越過他,推開門要撲進去,卻被他攔住。

“你不配見她,現在就走,立刻!”

雲如意臉如寒霜:“你能見,我為什麼不能?你的罪過並不比我的少,我們半斤八兩,難道你覺得你還能挽回她嗎?別做夢了!她那樣的性子,絕對不會再跟你在一起!”

唐逸渾身一震。

雲如意便是趁著這個空檔推開他闖進去。

“姐姐!”

她幾乎是要撲過去,可是,在雲歡淡淡轉眸看過來的那瞬,她渾身的氣勢突然滯住,淚眼朦朧地看著雲歡。

短暫的對視中,她倏地跪下,手抓著病床哭道:“姐,不管怎麼樣,文雨是你的親外甥女啊!她的錯都是我教的,我求你把她還給我,還給我……”

“我去問遍了他們,也沒有我女兒的消息,她一定是被你藏起來了,我求你了,你有什麼不滿就衝著我來,無論什麼都好,隻要你把文雨還給我……”

她的哭聲悲慟,卻驚不起雲歡一絲悲憫。

“她要殺我。”

雲如意一滯,然後拍著自己的胸口承認:“是我!是我叫她去做的!是我害怕你回來後徹底奪走逸哥,是我不甘心,是我狠毒,是我一時糊塗,豬油蒙了心,我錯了,姐姐,我真的錯了!文雨是無辜的,求你了,讓她回來吧!”

雲歡看著她,表情清冷淡然:“如意啊。”

她念著她的名字,帶著歎息,聲音失望:“少時你說母親給你取的名字難聽,於是,我就給你改了這個名字,隻願你一生順遂如意,可是你,太不配了。”

也許是許久沒有聽到雲歡的聲音,又或許是這話一語戳中了雲如意的那僅存的羞愧心,她突然大哭出來,哭得無法自已。

那哭聲裏有委屈,有悔恨,有不甘,有落寞,還有無盡的絕望。

雲歡淡漠地扭開臉,沒去看她,像驅逐唐逸那樣,將她“送”除了房間外。

她拍這門,卻進不去。

扭頭,瞧見千緲與唐逸在說話,她快步跑過去,跪在千緲麵前:“千緲,救救文雨,你一定知道她在哪裏的對不對?她是小姨最後的希望了,救救她,也救救我,我保證以後都不會再來打擾你們,求求你……”

千緲挪開了腳步,不想承受她的跪。

“你記住,那是她罪有應得。”

落下這句話,千緲直接往前走。

一張卡片從她衣服裏掉落,雲如意趕緊撿起來,那是一家醫院的地址。

她想到了什麼,立刻爬起來,跑出去。

唐逸看著她,又看看自己,隻覺得這人生似一潭被攪渾的死水,散發著腥臭。

千緲回到病房,看到母親的那一刹,她微微一怔。

雲歡主動坐起來,麵色溫軟:“過來,讓媽好好看看你。”

千緲站在原地,略有點不自在。

她跟母親相處的時間很少,又這麼多年沒見,突然間親昵不起來。

走到病床邊,雲歡拉著她坐下,左右端詳她的臉,眼神裏有濕意。

視線徐徐往下,看到了她隆起的肚子。

“時間真是不饒人,那個調皮的孩子,現在也是一個準媽媽了。”

她惜愛地把千緲鬢邊的碎發別到耳後,輕聲問:“身子會不會覺得累?”

千緲:“不累。”

雲歡點頭:“封弦是個好孩子,我原本,也有意把你嫁給他,看來你們是真的有緣分的。”

她微微笑著。

千緲脊背挺直,有些拘束:“他去接恒兒了,一會兒就能回來。”

雲歡笑著點頭:“這些年,苦了你了,媽媽對不住你。”

千緲沉默。

她的心觸動了一下,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沒怪過您。”

這是她的真心話。

在她的記憶裏,母親麵臨諸多無奈,但也想方設法保她。

“錢叔他們一會兒就到,聽說您還活著,他在電話裏哽咽了。”她主動打開話題。

雲歡笑了,和千緲一樣,笑起來很迷人:“那家夥是個好夥伴,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努力幫助你,我得感謝他。”

千緲看了眼自己的手,它一直被母親雙手握著,暖洋洋的。

一種和被封弦疼愛所不同的溫暖,在她心間蕩開。

“媽。”

“嗯?”

“這些年,您都發生了什麼事?昆侖為什麼要那樣對您?”

雲歡歎息,沉默良久,才徐徐道來:“都是我們的錯啊,要是當初不做BDR這個項目……”

她搖搖頭,無奈歎道:“不說這些沒意義的話了。”

“其實,這昆侖本來隻是一個瀕死的病人,後來意外被南教授所救,南教授當時想著死馬當活馬醫,就把新研發出來的藥給他吃了,後來他的病好了,卻出現了副作用,談過之後,他同意配合南教授他們繼續做研究。

南教授他們癡迷研究,想幹出一番大事,於是就帶著他進入實驗室,拿他試藥。

那個時候,其實隻有白家在暗中支持南教授他們的研究,他們本來隻是想借助這研究的力量發展白氏。

隻是他們沒想到,沒多久,這昆侖就發生了基因變異,變成了一個怪胎,能力越來越強,但也越來越不像個人。”

千緲疑惑:“可是,據我調查,南教授他們當年是分散開的,每個人都拿著一個X的化學藥物各自隱姓埋名生活,就是為了躲避白家的追兵,他們怎麼會跟白家聯合?”

雲歡:“他們的確是分開過,但其實有幾個人一直在暗中聯絡,繼續著研究,後來被白家的人找到了,談判之後,才決定跟他們合作。”

千緲:“南教授他們當初知道新人類計劃嗎?”

雲歡緩緩道:“新人類計劃一開始是白家提出來的、和聯盟一起在暗中經營的一個項目。

他們成立項目的時候,正是我們的實驗室解散的第二天,當時我們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件事。

他們有自己的研究團隊,後來覺得進展太慢,剛好,他們又發現我們這些人當中有人一直沒有放棄這個研究,就派人去談。

那時候我並不在其中,我是聽了唐逸的話,在國家下令停止項目的時候就不再參與了。

可是,正如你調查到的那樣,南教授他們一直在做研究,他們東躲西藏,可還是被白家發現了,本來白家是要毀了他們的研究,談判之後,南教授他們覺得敵不過,就加入了白家的團隊當中。

當時官方聞到了苗頭,便成立了一個小組暗中調查BDR的事。

為了躲避官方,他們就假裝發生意外死去,年複一年地進行研究。昆侖在其中,也變得越來越強大,直到後來,徹底獨立,製霸一方,暗中威脅了白家的人,從一個病人,變成了白家的合作者。”

她握著千緲的手,感慨:“發生這些事的時候,我還迷迷糊糊,不知道真相,當時我已經病得不能下床,卻渾然不知那是吃了BDR-2的結果,直到封薇跟我說了,我才知道的。

當時我隻有一個心願,就是能夠製出解藥,救你也救我。”

“可解藥還沒研發出來,慕承就跑來告訴我,說他無意間知道了他父親和昆侖的秘密,說他們注意到我的病跟BDR-2相關,想抓我去研究。

於是他便想出讓我假死的辦法,將我帶走,想保我一條命。我當時啊,是太急了,也怕你衝動,就不與你說這些,隻希望你能好好研製出解藥,吃了藥,好好過著平穩的生活。”

她的眼裏,有辛酸。

緩了一會兒,她道:“慕承這個孩子很辛苦,他患了人格分裂症,許多時候都身不由己,從前,他還以為那些來追殺你的人都是他的副人格派人做的,為此自責不已。

直到他聽到父親與昆侖的秘密,才知道從前那些追殺你的人,其實是從白家的實驗室逃出來的實驗體。

那些實驗體想活命,聽說你也是實驗體卻能活那麼久後,就想抓你去做實驗。”

千緲垂眸:“並非全是實驗體,有一次,師兄派來接我的人也想殺我,那應該是副人格的指令。”

雲歡握緊她的手:“即便如此,媽媽求你別怪他,他是不得已的,沒有慕承在,媽媽這條命估計已經沒了。

雖然他將我救出去後,還是因為副人格蘇醒,讓我被白家的人發現了,可是這些年他一直在其中努力,保住我的命。

後來白漢傑和昆侖就拿我的命要挾他,讓他聽話,一直控製著他,這孩子的命很苦。”

千緲搖頭:“我不怪他,我很了解他,我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雲歡微笑,眼中露出自豪:“謝謝你,緲兒。”

千緲看向她的身體:“您身體上那些斑點……”

“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我的那些病竟在這一次又一次的實驗當中好了。”雲歡笑道。

她想到重要的事,忙說:“這昆侖並非無敵,他怕光,尤其是太陽光,隻要在那種狀態下,他的那些能力就會被削弱多倍。”

“所以她才會總是穿著厚重的衣服,還戴著麵具。”千緲點頭。

“沒錯,他為了克服這個缺點,隻能這麼做,先前,為了讓自己更強大,還試圖將自己變成一個機器人,不過,失敗了。他現在的一些髒器,是人工電子製作成的,這也是他一個弱點。”

千緲聽完心中疑惑全得到了解釋。

她道:“現在我將您救了出來,他一定狗急跳牆,全麵發動戰爭。”

雲歡凝重:“我和你可以聯手對付他,但是這異化人軍隊卻是個難題。”

千緲眼神深邃:“現在我們已經把解藥研發出來了,難題是怎麼讓他們吃下那個藥。”

她想起了自己的計劃,喃喃:“成敗,在此一舉。”

……

晚一些的時候,封弦和蒼擇越帶著唐千恒回到京城。

在此之前,他們幫忙安撫了那些救出來的俘虜,都安置好了,才回來這邊。

封弦帶著唐千恒來醫院時,臉上的灰土還沒擦幹淨。

千緲和雲歡那時候還說著話,聽著動靜,都提前看向門口。

不一會,就看到一大一小兩個男的站在門口,身上沾著灰塵,臉也流著汗,一看便知是從戰場而回。

唐千恒直接撲向了母親,兩行淚飆了出來。

雲歡自知對不起孩子,心疼得要命。

這邊的千緲,細細端詳過眼前的男人,從他後領上取下一片樹葉,打趣:“封先生,滾樹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