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韓芝笯醒了。
她一睜眼,便有一抔像月光一樣的東西入簾,翩翩躚躚,暖暖絨絨,潛移默化而又自然而然地洇染她的感官。
她繼續撐開雙瞼,視線隨著那抹光芒時清時濁,時茫時惘。
光的後麵,是個白色床帳穹頂,清透的蠶紗從中盛開,渾然一體地籠罩著周圍,偶有一星半點的雜色泄露,讓人隱約可辨那黃白相間的巴洛克風吊頂。
韓芝笯幾次對焦,又幾散瞳,用了很長時間,才終於把視線不偏不倚地凝聚到那抔月光一般的東西上。
那是一隻吊在床帳穹頂上的塑料蝴蝶,酒石黃色,巴掌大小。
兩天之前,她肯定不會認識這個地方,但拿回十六歲到十三歲的記憶之後,她不想認識都不行了——這是她在端木府時,悅兒給她留的住所,奧古斯特殿二樓主臥。
雖然她不經常來,來了也不會待太長時間,但悅兒還是準備了。
韓芝笯顫抖地抬起胳膊,蓋上眼睛。
手背上盡是吊點滴的針頭。
韓芝笯一動,帳外扶椅上原本正看《封神榜》的人微微一頓,爾後,緩緩轉過了金色的眼眸。
帳內的人隻動了一下,便又沒了動靜。
帳外的人放下卷軸,起身前移幾步。
雨後的空氣幹淨透徹,有一股植物的純粹和泥土的清新的味道,風兒輕曳,撩起紗帳幽幽駘蕩,把房間內的一切也染上了一種濕潤……
以及、一種血腥。
“好些了嗎?”
聞聲,韓芝笯心頭一震,僵著脖子慢慢看向旁人。
金發束冠,金眸鳳眼,玉骨冰肌,依秦禮著一身白色錦服,肅穆鄭重,威儀癢序,高不可攀得無與倫比。
雖此,卻委曲求全在她身邊。
見她不說話,鵷雛便落下了眼瞼,沉聲道:“汝當真想與一個分身同歸於盡?”
韓芝笯移回視線,無言以對。
她曾受天蒙居主上推薦、拜學於北海王長子季禮殿下門下,在這六年時間裏,她沒有學習醫藥知識的記憶,但當時習練技藝時的初衷執念卻沒有喪失——活下去,保護主上。
所以,就算不明白病理藥性,她也能遵循本能,兀自調配出最基本最有效的保命良藥。
甚至是毒。
她好奇過,自己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總能在生死關頭條件反射出零零碎碎的畫麵,然後找出挽回辦法,順利脫身。
她厭世輕生,寡薄淡漠,對自己的存在甚至有種無以複加地抵觸,而追根究底,她其實是想活著的。
因為隻有活著,才能變化,才會希望。
《山海經》雲:“鴆大如雕,紫綠色,長頸赤喙,食蝮蛇之頭,雄名運日,雌名陰諧也。”
毒鳥食蛇,其羽畫酒,飲之即死。
雖然那時還不確定能否見到金鵬,但隻要有機會,她就絕不放過。
雖然從拿回記憶起,她也已經發現那個“金鵬”隻是個分身。
可她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被人利用卻無可奈何,不甘心傷害他人還要以像是受害者的身份被他人庇護,不甘心他們這般痛苦,而真正的罪魁禍首卻逍遙自在,不甘心自己明明活得好好的,卻殺不了那個威脅主上生命的惡魔。
真的好不甘心……
蒙恩多年,修行多時,焚膏繼晷、夜以繼日習文練武,最終卻沒幫得主上絲毫,反而成了掣肘。
真的好不甘心……
自己成了掣肘。
她直感覺肝腸寸斷,痛徹心扉。
“對不起……”
韓芝笯艱難地翕動唇瓣,撣出來的聲音不成語調。
鵷雛抬起視線,默然無語。
輕透的紗帳在兩人之間瀲瀲蕩漾,形成了一個看似微不足道、實際難以逾越的結界。
端木悅接到韓芝笯醒了的消息後,就立即命劉瀟準備飯菜點心,本來她是想自己送過去的,但害怕韓芝笯見到會不舒服,便隱忍作罷,隻是跟著送飯的人走到殿門外,沒有上去。
即使這般,韓芝笯還是沒動。
她起身去浴室,衝了很長時間的涼水,長到劉瀟有些擔心,不得不去敲門時,她才恍惚著按停了水。
水很冰涼,很澄澈,卻根本洗不幹淨她這身血腥。
她打開來時帶著的帆布包,拿出裏麵的東西——那套當年行及笄禮穿的冕服。
它是韓氏宗祠千年繡娘緒珠做的,但樣式和花色卻是天蒙居主上設計的,她說:“紫,帛青赤色也。青當做黑。八卦中,坎卦水,為黑色;離卦火,為赤色。坎離即濟,水火交·合,成紫而居中央。所以,紫乃尊貴之顏色。汝雖作韓氏宗族繼承人,身份與韓公府尊輔比肩,但貴府所尚碧色略顯平淡。爾金玉之骨,傲雪之性,靈秀之魂,隻有水晶紫才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