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輪到阿榮,感到被蒙在鼓裏,詫異道:“姆媽難道在日本,是有什麼親戚嗎?怎麼以前,就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
陳香梅沉吟道:“這個麼……姆媽現在還不能對你明說。等你哪天去到了日本,就什麼都清楚了。”
阿榮依然固執道:“無論姆媽肯不肯告訴我,在日本真有親戚與否,兒子都不大可能,願意去徃日本。”
他向陳香梅勸道:“像中村登這般窮凶極惡的日人,現今還在霸著新亞舞廳的不少房間,姆媽尚且無能為力。這也不過隻是,咱們家的個人私事罷了。姆媽應該在報紙上看到,電台裏聽到,現今有更多與中村登一樣的日本軍人,侵占著中國的東北和華北,兒子此時若是再去日本留學,豈不要惹人齒恨遭罵,”
阿榮的一席話,直說得陳香梅啞口無言,愣愣發呆。
她心中想到,榮兒此番所言,定是受了赤色組織反日宣傳的影響,但也並非沒有道理,隻等寫了信給林子均,看他究竟是何想法……
柯西雅嬤嬤離開上海以後,來了一位叫何德利的英國神父,接替她做了教會醫院的院長。
此後過了一段的時間,阿榮有天隨著莫斯醫生外出行診回來,發現醫院大門上的銅字招牌,忽然變成了另外一個名稱,叫做為聖和醫院。院子裏噴水池跟前,那個原先矗立的耶穌受難十字架,也不知被移到哪裏去了。莫斯醫生痛心不已。
兩人進到醫生辦公室,見到大家也都在議論紛紛,原是經過公共租界的批準,醫院新有了一個日商大股東。
莫斯醫生冷言諷刺道:“從聖慈醫院,改成了聖和醫院,雖是隻有一字之差,上帝的手已經縮了回去,這醫院裏的藥味,也將會跟了以前,大不相同啦。”
下午剛一上班,就有人過來通知,所有的人都去食堂那裏開會,日商大股東將首次過來見麵。
醫院沒有設立會堂,遇有聖誕和重大活動,一般都在食堂裏進行。
眾人集合好以後,何德利神父引了幾個人過來,介紹其中一位戴著墨鏡的年輕人道:“這位是日商聯合會派來的中村恒泰先生,他將出任本醫院的常務董事。”
阿榮聞聽,不由得暗自一驚,立時拿出口罩,捂在了臉上。剛才,因為中村恒泰是背著門口的光亮走進來,又戴了一副寬大的深色墨鏡,阿榮才沒有馬上就能認出。更為關鍵,是這次沒有見到那個叫橫作的日本浪人,也一同跟了過來。
中村恒泰並沒有講太多的話,口裏雖然說到自己很年輕,沒有什麼工作經驗,對醫科知識更是一竅不通,今後拜托各位多加指教,但難改一貫狂妄自大的傲慢本性。他哪怕是在講完話後,按照日本人的習慣鞠躬行禮時,也沒把墨鏡給摘下來。
阿榮等到中村恒泰與何德利神父一行人離開,跟著莫斯醫生等眾人出了食堂,一個下午都沒有取下口罩。當晚也沒有去到食堂吃飯,生怕在那裏,又會撞見到中村恒泰。
他後來餓得實在撐不住,隻好到醫院的小賣部裏,買了幾塊麵包、兩桶餅幹,躲在房間裏幹嚼起來。
中村恒泰上任醫院的常務董事後,就坐進了柯西雅嬤嬤以前的辦公室。在那房子的陽台上,便能把所有從醫院大門進出的人,都看得十分清楚。
阿榮連著挺熬了兩天,終於決定,這家醫院不能再呆下去了。
雖然他也尋思,自從與中村恒泰在輪船上發生爭鬥之後,如今已過去了好幾年,對方或許早就忘記了這件事,再有見到自己,說不定一時半會,不能輕易就能辨認出來,但若是屢有機會碰麵,那可就難說了。
這日午間下班時,阿榮等到其他醫生都去吃飯,就對莫斯醫生道:“很遺憾,莫斯醫生,我決定要離開這裏,今後不能跟著你繼續學醫了。”
莫斯醫生吃驚地問道:“格裏陳,你怎麼突然間,就會有了這個想法?”
阿榮早就想好了說辭,愁容滿麵道:“正如莫斯醫生說過的那樣,這家醫院改名後,已經不再會是原來的模樣。主已經眷顧不到這裏啦,我無法留在看不到上帝的地方,繼續學習工作。”
他其實並不信教,隻是為了迎合莫斯醫生以前的傳教士身份,才編出了這一套,自認為很能合了莫斯醫生口味的話出來。
然而,阿榮雖然這番話虛中再虛,但一臉憂鬱苦楚之相,卻是這兩天以來,悶在肚子裏焦躁之情的真性流露,並無任何作假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