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歡喜·引子:紅色法拉利(1 / 3)

霧霾籠罩的城市,也有它的春天。

過了2月下旬的開學季,春天在迅速推進。

像這樣的星期天下午,路邊的白玉蘭在怒放,從城市高空傾瀉而下的陽光,雖消融在一片灰茫中,但如果忽略對空氣質量的敏感,這周遭流動的暖意裏,依然有一年一度春天降臨的氣息。

如果沒有霧霾,天空應該是蔚藍的,陽光應該更透亮,微風應該更宜人。當然,這隻是如果。

眼前,沒有如果,那麼就瞅著這片仿佛蒙著輕紗的陽光天地,接受這擱在如今已算是不錯的天氣,輕度汙染嘛。

就在這個星期天的下午,馮凱旋、朱曼玉夫婦把雙休日返家的兒子馮一凡送回了學校——本市著名的寄宿製重點高中春風中學。

麵容清俊的爸爸馮凱旋、小圓臉大眼睛媽媽朱曼玉和身材高挑的兒子馮一凡走在校園裏,臉上都有似有若無的疲憊,除此之外,與此刻校園裏別家的“三人組”沒什麼差別。

看著兒子拎著書包往寢室走,馮凱旋朱曼玉在他身後又關照了幾句:“一心一意讀書。”“要加油。”

小帥哥馮一凡沒回頭,但嘴裏應了:“知道了,你們好走了。”

兒子走後,夫婦倆並沒馬上離開。

他倆走向宿舍樓另一側的樓梯,去三樓看朱曼玉的外甥林磊兒。

外甥林磊兒這個雙周日沒回來過周末,此刻他正在寢室裏看書。夫婦倆把他叫出來,將一包零食遞給他,並關照道:“有空出去玩玩,要勞逸結合。”

林磊兒點頭道謝。隨後,這個麵容聰慧的瘦男孩把姨媽姨父送到了樓梯口,揮揮手,說“bye”。

馮凱旋、朱曼玉穿過校園,快走到學校大門口時,朱曼玉對馮凱旋說,這兩天你給我卡裏打15000塊錢,這學期這兩個小孩共補4門課,我卡裏都快沒錢了。

馮凱旋轉過臉來,看了一眼老婆,說,啊,要15000塊哪?兩個小孩哪?

他拖長了語調,因為他心裏在想:林磊兒是你的外甥,你自己的義務呀。

朱曼玉顯然看出了他心裏的猶疑,於是她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那麼你就給我打1萬塊錢好了。

馮凱旋、朱曼玉夫婦才離開校門口,一輛紅色法拉利像一道奔放的閃電,掠過沿江大道,馳到了春風中學的校門前,被擋車杆擋住了去路。

保安老朱站在校門旁,這跑車奪目的紅色,炫亮到讓他眯起了眼睛。他看見車上坐著一個男孩,手握方向盤,戴著墨鏡的小臉正在衝著自己笑。

他聽見這男孩在說,我18歲了。

老朱沒升起擋車杆,因為這車、這人洶湧著一股巨大的浮誇,就像春天裏突然空降的強風,撲到了鼻尖,讓他反應不過來。

這學生在笑,說,我拿到駕照了。

一張小巧、白晳的娃娃臉,被車身純正的紅色襯得酷帥無比,墨鏡已從鼻梁被推到了額前。

老朱這才反應過來,是高二的季揚揚。老朱猶豫了兩秒鍾,他撳了一下遙控器,擋車杆緩緩升起。

“呼——”,法拉利衝進了校門。然後,它在校道上放慢速度,緩緩前行,像一團烈火,映著兩旁碧綠的香樟和桂樹,吸聚了這一刻校園裏所有的目光。

是那種被驚到雲端裏去的目光。

想去救“火”的,首先是高二年級組長李勝男老師。

利落短發、素雅淡妝的她,站在辦公室窗邊微微皺眉,目睹了這團“火”富有衝擊力的行蹤。

但剛從窗口轉身想下樓的她,被人在耳邊嘀咕了一句:“應該有駕照了,咱這裏又沒規定不能開車進來。”

說這話的,是李勝男的同事、物理老師張紅。她也站在窗邊打量這團拉風的“火”。

這團“火”此刻已在三號教學樓前的停車坪上停下了,被一群聞風而動的學生(主要是男生)圍得嚴嚴實實,從辦公室這邊望過去,它就像一頭安靜下來的火紅駿馬,被一群嘎嘎叫喚的小鴨子驚豔圍觀。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場景。

李勝男老師回頭瞥了張紅一眼。張紅對她微微笑了笑,輕聲說,想想怎麼去說呢。

她語調裏好像有些高深莫測的東西。李勝男明白她的潛台詞:

1.季揚揚比其他同學大1歲,18歲了,估計拿到了駕照;既然拿到駕照了,就能開車;既然能開車,他為什麼不可以開車過來;既然學校允許學生家的車在返校日開進校門,他的車為什麼不可以開進來?

2.當然,他開的是法拉利。但你想去說他什麼呢?都這年代了,有些東西若按以前的說法,人家可能聽不進,哪怕是小孩,也得先想想怎麼去說啊。

3.這是市委常委、秘書長的兒子,說他,是不是有用?否則,還不是多出來的事嗎?

於是,李勝男老師回轉過身來,又看了一眼窗外,那團被學生們簇擁著的“火”,在她視線裏好似飄著妖氣,她對張紅搖頭,笑道,唉,瞧,多寵孩子啊。

張紅老師笑笑,調侃道:說真的,那張俊臉,配著這麼個大紅色的車,還真是青春、好看。

李勝男坐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備了一會兒課,感覺心裏有無數輕塵飛舞,無法靜下來。她知道還是因為樓下的那團“火”。

她低頭給高二(4)班的班主任潘帥發了一條微信,說,你班季揚揚開了個豪車來上學,如果你要管,想好了再去說。

發完了,又覺得不妥,這是想讓潘帥別去說呢,還是想讓他去說呢?自己都想不好,潘帥這小子能說得好嗎?別笨手笨腳,把事搞砸了。

那幹嗎發給他呢?

也可能是情緒堵在心裏,不舒服。她最近的情緒確實有些控製不了。

她想著潘帥那張懶洋洋的、文藝範兒的臉。這學期,這小子剛接手請產假的楊麗老師,做了高二(4)班的班主任,算他倒黴,班上有這麼個奇葩學生。她心想。

她側轉臉看了一眼桌旁的書櫃,櫃門玻璃上映著她美麗、幹練的臉。

潘帥老師壓根兒沒看見這條微信。

此刻他夾著他的蘋果筆記本電腦,穿著半長的軍綠色風褸,正穿過校園。

他是兩年前從華東師大畢業後考入這家全城頂級重點中學任教的。作為一名一心想當作家的文藝青年,他可從來就沒想過做一輩子的老師。他還年輕,比較隨性,一張大男孩的臉龐,配著略長的頭發,帶著點懶洋洋的文藝神情,所以在他的領導、年級組長、“禦姐”李勝男的感覺裏,他這透著迷糊勁兒的臉神像極了才睡醒的懶貓。

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在走進校園之前,潘帥老師其實帶著筆記本電腦在學校隔壁的星巴克寫他的小說。

現在,他注意到了三號教學樓前的動靜——那抹奪目的紅色,以及那群“嘰喳”的學生。

他朝著那輛紅色法拉利走過去,他認出那個倚著車門、戴著墨鏡的男生是季揚揚,那群簇擁著這車的喧嘩少年大多是自己班上的學生。

他心裏有一股奇怪的氣息,隨著這喧嘩之聲瞬間升騰上來,這氣息銳利,一如眼前這炫目鋥亮的車頭。

這情緒對他來說,其實有些異樣。

因為以他平時的風格,他對這些比他沒小太多的學生,一向很少動氣(當然課堂紀律他也是要管的,但要說到對他們有多少情感上的頂真,比如像隔壁班的那些班主任以及年級組長李勝男那樣衝著學生痛心疾首、大發雷霆、又哄又勸,他可沒有),也可能他入行不久,也可能他還沒找到讓他感覺舒服的介入方式,也可能他心裏有自己的“詩和遠方”。但這一刻,他在走向他們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在惱火。他衝著他們大聲說,誰開來的?

男生季揚揚向潘帥老師轉過臉來,墨鏡映襯著他明亮、天真的笑容,他說,我啊。

潘帥老師說,跟我說話,把墨鏡拿下來。

聲音低沉,情緒卻在奔向頂真。

季揚揚趕緊摘下墨鏡,說了一聲:對不起,潘老師。

男生季揚揚明白這是涉及禮貌的細節,所以乖乖認了,同時他意識到老師不快的臉色是衝著自己身後這輛車來的,於是趕緊解釋說,潘老師,我有駕照了,昨天剛拿到的。

季揚揚拉開車門,取駕照給潘老師看。

潘帥瞟了一眼駕照,說,我又不是警察,我不查駕照的,我問你,誰讓你開進來了?!

他黑著臉的淩厲聲勢,一反他平時懶洋洋、隨意好說話的樣子,令這群少年麵麵相覷。

四下突然靜場,季揚揚感到難堪,幾分鍾前他還飄在高處,而現在他被人圍觀了老師對他的不滿,他瞥了一眼潘帥老師,說,老朱師傅讓我進來的。

這回話裏的小機靈,讓潘帥心裏的火氣又向上躥了一下,他反問這男生:他讓你進來,你就進來了?你知道這是哪兒嗎?這兒是讀書的地方,要拉風,去別地兒。

季揚揚嘟噥道,我沒想拉風。

潘帥向圍觀的學生一擺手,說,走了,走了,你們走了。

於是,那些男生一溜煙都散盡了。

現在車邊留下了潘帥老師和季揚揚。潘帥老師說,我平時可不高興說你,你看我有說過你嘛?因為你跩啊,因為我不想讓自己煩心啊,但現在,我說你一次,你給我聽著,你要拉風、顯擺,去別的地方,這裏的學生還單純著,別影響別人。

季揚揚心想,好像我是壞人一樣。

這男孩心裏的倔勁在飛快堆積,他甩了一下額前的頭發,別過臉去,告訴這小潘老師:我拉什麼風啊?又不是我的,我昨天剛拿了駕照,隻是想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