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凱旋心想,你還跟我沒完呢,你不是早想完了嗎,我們早完了。

是的,是早完了。

結婚後,就感覺不太搭。

不搭到仿佛每一陣風過,都能引來爭執,吵到兒子都高中生了,還沒磨合好,反而磨出了彼此間的鄙視和相互折磨,於是都累了,想定了:分了吧,因為不快樂,因為三觀好像就從沒同過。

是的,三觀不同。

本來,不同就不同嘛,又不是有了小三,同床異夢,放這年頭,沒小三,沒婚外戀,僅因三觀差異鬧離婚,這認知境界是不是高了點?都17年過下來了,如三觀不同,給對方不同的空間就得了,人家夫妻也不是三觀都對上了才能過下去,過日子嘛,又不是做學術。

說是這麼說的,但在馮凱旋看來,朱曼玉可不是這樣的性格,這女人在外麵文文弱弱、好說話,但在家裏,她的心急勁兒是有侵略性的。比如在家裏這女人永遠在批評他,永遠在責備他,訓他,以致使她自己像一片情緒的烏雲,令他每次回家進門前,對著房門,都要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氣然後才進去,如同進去麵對自己每天在這生活中的對立麵。你說,有啥意思呢?

這些年在她的責備聲裏,他能感覺到她那份透徹的瞧不起。

這瞧不起,又催生了她對這個家、對他、對兒子,在這個飛奔社會中對未來處境的心急。她對他的指令,隨著他的拖延和缺乏行動性,而具有了“扶不起”的痛感,並強化了她情緒上的侵略性,於是,在爭吵中烘托出了三觀的差異。

比如她認為他沒什麼用,做什麼都做不好,在出版社別說沒混上去了,甚至都沒站住,反而從一個編輯淪為了一個校對。

其實從編輯變成校對,這也是有原因的。他對她說明:我是部隊轉業的,因為在部隊時會寫寫畫畫,所以這才被安排到出版社,這放在十幾年前轉業那會兒是相當不錯了。這些年我也沒不盡力呀,但現在你看看單位裏進來的年輕人都什麼學曆,碩士博士海歸,現在又都是電腦、新媒體什麼的,差距是有的……

她犀利地說,你們單位的小毛,原本一中專生,如今怎麼是部主任了?夏偉也是轉業的,他進出版社比你還晚呢,人家怎麼是副總編了?

他承認人家會折騰,會卡位,位子卡對了,後麵的平台和機會就不太一樣。不過,人與人本來就是不一樣的,夏偉能喝會說,會交朋友,卡的是發行位,而小毛是做印務的,每天往印刷廠跑,能拉得下臉來管質量,工廠的人怕他怕得要命。

朱曼玉最惱火的就是但凡自己有看法,他都有借口。

她尖銳地提出:這年頭沒人跟你找理由,這年頭人自己往前奔都來不及,巴不得你有一堆理由磨蹭在後麵。這年頭傻子都看得出來,人除了做事,還得會來事,會跟頭兒溝通,而不是窩在角落裏當烏龜。

她說,這年頭就這麼點資源,哪兒都要拚的,要去經營的。

他心裏也承認她有的地方說得對,自己在職場也待了這麼多年了,很多事也看得明白。但他討厭她對自己的尖刻腔調。而且,關鍵是,自己也不是夏偉、小毛那樣的人。

他說,我就是這樣一個人,說真的,跟你在一起我已經改變很多了,我可不想再改變了,因為做不到,做到的話那也不是我了,如果你不喜歡,那你找對象的時候怎麼不看清楚點?

她說,我隻能承認我那會兒有病。

他說,做校對又怎麼了?如今做編輯,套路跟以前也不太一樣了,有選題壓力、盈收壓力。就目前看,我做校對蠻好的,安安靜靜,有規律,旱澇保收,我覺得心態還是輕鬆的。

這句話被她逮住把柄,她說,旱澇保收?這麼點錢,還好意思講旱澇保收?這年頭人要怕累的話,就別活了,怕累隻會讓自己落到更累的層級,你想輕鬆、休閑地過,誰不想呀,你有啥資本嗎?你有沒想過你兒子以後可能會吃到的苦,你不拚,你不往上去,兒子隻能吃你的苦,你這人……

她的話就是這樣傷人,他冷笑:我怎麼就不努力了?我怎麼就不盡責了,我怎麼就對兒子的事不上心了?你怎麼就認定我讓兒子落到下遊社會去了?說話別嚇著自己,既然你那麼會拚,你自己去拚唄,憑什麼天天像靈魂導師訓我。

朱曼玉白了他一眼,說,我天天在拚,天天在公司忙。

他說,你拚也不就這層次,也沒到哪個層次呀。

她說,你不拚,你連這個層次都不一定有,不就變成校對了嗎?

她不想跟他多說了,其實她拿他沒辦法,他不是蔫,而是跟他說什麼他都不會做的,你可以說他懶、隨性,也可以說他扶不起,沒能力逼自己,反正說不清。

她說,你是不是男人?我感覺,你就一小孩,從小被寵壞了,永遠不會大了。

他說,那我就走人唄,我感覺你們的生活也確實不需要我。

現在坐在出租車上的馮凱旋晃晃頭,想把老婆朱曼玉的那些話語隨吹進車窗來的風,丟到腦袋後麵去。

他想,老師來家訪,難道兒子又有什麼事了嗎?

馮凱旋趕到“豐荷家園”自家樓下,見一個小夥子已經在樓下單元門前等著了。小區昏暗的路燈下,他穿著淺色的休閑西裝,牛仔褲,背著單肩包。

馮凱旋說,對不起,是老師吧?

你是馮一凡爸爸吧?小夥子問,眼睛裏卻有驚異的神色。

沒錯,與上次一樣,馮凱旋穿著的全套大禮服、發膠造型的翻翹發型,高大上到幾近突兀,讓人吃驚。

小夥子的驚異眼神,讓馮凱旋臉上熱了一下。剛才是從酒店直奔過來,他來不及去雅安小區單身公寓換衣服了。他向他點頭。

小夥子也認出了這是馮一凡的爸爸,上次見過,也穿成這樣,幾乎可以直接去巴黎聽歌劇了。

小夥子笑了一笑,說,我是潘帥老師。

馮凱旋一手拿著那個粉色“凱蒂貓”,一手從口袋裏掏出門禁卡,刷開單元門,帶著潘老師上樓。到了3樓自家門前,他從皮帶上摘下鑰匙包,“叮叮當”,鑰匙在手指的挑揀中碰響著。天哪,一瞬間,他臉色突變。

我靠。他嘟噥了一聲,說,鑰匙沒在。

潘帥老師看著他手裏捏著的鑰匙包,納悶道,這門的鑰匙沒了?

馮凱旋嘟噥了一聲,被沒收了。

被沒收了?潘帥問。他有些傻眼了,他不知道這男人在說啥,隻知道自己剛才在樓下已等了半個鍾頭,而此刻又進不了屋了。

馮凱旋反應過來,準確地說,他是對剛才自己脫口而出的這句話反應過來,他臉上別扭了一下,瞅著麵前這小夥子,笑了,低聲說,被沒收了,嗯,女人脾氣大,被我老婆沒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