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意思是:蔡菊英不肯,他辦不成。
其實,三個小時前,歡歡拎著兩盒點心、一個新書包,從風帆小學放學回來的時候,就把上述她跟媽媽說的話,跟當時剛從幼兒園接超超回來的外婆趙姨說過了一遍。
因為外婆趙姨跟媽媽南麗一樣,問她東西從哪來的,外公說了啥。
而且,趙姨盤問得更為詳盡。
所以此刻,在離花苑新村四公裏遠的開元新村,在光線幽暗的梧桐樹影下,站著兩個人。
一個是趙姨,一個是南建龍。
兩小時前,趙姨坐地鐵、公交,一路轉到這裏,遠遠地守在樓下。
她先是看見跳廣場舞的蔡菊英出門去了,然後終於等到前夫南建龍一個人從單元門裏出來散步,她就走過去,把他堵在了這裏。
這是他們20年來難得的相遇。
趙姨在心裏對自己說,沒什麼緊張,沒什麼可笑的。
趙姨對他說,南建龍,我沒敢跟女兒商量,我琢磨出了意思,所以自己過來了。
趙姨說,我摸到這裏,你知道嗎,這裏是我離開時就沒想再回來的地方,但現在我又來了,不是為自己,是為了小孩,你的小孩,你的後代。
趙姨說,當時我沒要這房子,毫不後悔,現在悔得腸子都青了,不是為我,是為了寶貝,三個寶貝,一個是歡歡,一個是超超,一個是南麗。
她壓低聲音,但聲音依然在路燈照耀的樹枝間“嗡嗡”回旋。
南建龍看著她,眼睛發直,無語,沒一點力氣像當年那樣跟她爭吵了。
他想,多年沒見,她的勁兒沒減,這女人。
他想,她老成這樣了。
她說,你對我可以沒有良心,我可以笨到沒有這房子的份,但這房子本來就有你女兒的份。
他惶恐四顧,好在四周無人。
他對她點頭,答應想辦法。
她就轉身走了。
守了一個多小時,談了10分鍾,她感覺自己說清楚了。
後來,趙姨坐在地鐵上,想著辛苦的往事與同樣辛苦的將來,不禁掩麵而泣。
當趙姨在地鐵裏哭泣的時候,夏君山在廚房裏對南麗舒了一口氣。
他輕聲對老婆說,你爸不同意這樣也好,這離婚的細節我研究了兩天啦,頭都大了,分財產,分子女,全是細節,煩都煩死人了。
他還告訴滿臉鬱悶的老婆,在網上查材料時發現,最近好幾個城市都針對“假離婚購房”,出台管控措施了,到時咱可別離了婚又買不成房,反而把自己搞成了笑話。
南麗不耐煩地說,再說,再說。
她心情不好,心裏頭翻江倒海,前塵往事浮現眼前,與眼前的現實攪到一起,攪成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爛泥巴,堵得氣都喘不過來。
這一刻她的懊惱、氣悶與“離婚”無關,與“學區房”無關,隻與她爸南建龍這人有關。
她心想,這麼快就回絕我了,連這麼點吃的東西都退還回來了,不敢直接麵對我,卻去學校裏找歡歡,她還是小孩,你什麼意思啊?
她想,我可沒打你老婆家產的主意,你搞不定她,你就舍得你自己的外孫?他們可是你唯一的血脈。當年你舍得把我媽掃地出門,你舍得讓我考砸中考,如今讓你付出這麼點,你都不舍得?
她想,你讓歡歡有誌氣,你有什麼誌氣?也配教育我們?
她想,斷絕關係好了,歡歡、超超你也別看了,也不會讓你看到了,你不承擔,你一輩子都不肯承擔,那你就別想得到,親情也一樣。守著你的蔡菊英去過你的吧。
她拿起保溫壺,給自己倒了杯水,她對夏君山說,他會後悔的。夏君山輕輕拍了拍她肩膀,說:“南麗,你還那麼恨你爸?你真想為了歡歡這個學位與你爸鬧騰一番?”南麗怔了怔,自己問自己,我怎麼啦?我怎麼跟田雨嵐那麼會算計了?
兩個大人在廚房裏說話的這會兒,外麵的客廳裏歡歡在刷數學題,超超在地上玩拚圖。
第二天下午,南麗在辦公室看報紙版樣的時候,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她穿著黃色繡花“民族風”襯衫,緊身褲,挽著發髻,她對著南麗叫了一聲:南總。
南麗抬起頭,天哪,蔡菊英。她來這兒幹什麼?門衛怎麼給她進來的?
蔡菊英微笑著的臉,突然間變成了哭喪臉,她對南麗說,你別逼他了,好不好,我求你了。
南麗知道她在說啥,頭皮發麻,就站起身,說,我逼他什麼了?
蔡菊英伸手想來牽南麗的手,她說,他要被你逼出病了,我吃不消了,我求求你了,我搞不過你們的,我們老了,吃不消了。
南麗壓低聲音說,這兒是上班的地方,有事回去說。
這女人語無倫次,說,老頭子一夜沒睡著,我求求你手下留情了,你媽當年也快把我們逼死了,現在你上場了。
南麗心裏的火焰在往上躥,她說,當年我媽?嗬,她不是給你騰地方了嗎?沒她逼你們,你不還在做小三嗎?否則我今天會回來求他嗎?他不是已經為你回絕了他自己的外孫了嗎?得得得,你得笑,你趕緊回去讓他好好睡。
蔡菊英臉上無限悲哀,告訴南麗,當年我是住進來了,但到這把年紀,我又要被你掃地出門了,我搞不過你的,我一眼就知道,我搞不過你,要不我死給你看算了。
南麗皺眉,從桌上拿起筆記本,說,我要去開會了,你可以走了。
蔡菊英被南麗支出了辦公室。
蔡菊英心情鬱悶地走到樓下,想著老公南建龍對自己從昨天陰沉到今天的那張臉,無限心慌。於是她又回到樓上來,看著門牌,摸進了城市早報總編輯蔣穗的辦公室,她進門就哭訴道:領導,我家南麗想“假離婚”,我這老太婆無家可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