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化899年的冬天,大唐忽然進入了一陣短暫的安寧。這種安寧是非常難得的,在這個藩鎮林立、天下擾攘的時代,這種安寧來得十分突兀,還來得有些莫名其妙。在九世紀的最後一個冬天裏,天下諸侯們都不約而同的進入了蟄伏和喘息之中,在舔平自己身上傷口的同時,努力的積蓄和恢複著力量,虎視眈眈的緊盯著四周,等待合適的時機,以期向對手發起更凶猛的攻擊。
自從僖宗朝黃王舉兵以來,整個中國之地風雨飄搖、山河破碎,大軍過境如江之鯽,你來我往,沒有片刻安寧過。今天你來我家借糧,明天我去你家就食,上個月你搶了我家的院子,下個月我就把你的房子燒了……這樣的亂象之下,自漢以降形成並繁衍了千年的門閥大族終於灰飛煙散,那些在曆史上曾經顯赫輝煌的姓氏也變得平凡而暗淡,失去了圍繞在頭上的一切光環。
清河、博陵崔氏、範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以及趙郡、隴西李氏這五姓七望也早已泯然眾人矣,主導天下的則換成了一個個粗魯的武人。地痞草莽出身的朱全忠、沙陀人“獨眼龍”李克用、從大頭兵起家的楊行密、劉仁恭,以及無賴、屠夫、私鹽販子王建……這個天下已經不由政事堂諸位相公執掌,更不由那些北衙的中官們說了算,至於那個住在長安城內太極宮中的皇帝,他的天子威嚴早已在幾年前被挾持至華州的囚禁生涯中消散得“風中淩亂”,本人也隨著李姓宗室的被集體屠戮而真正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當然,安寧這個詞也隻是相對而言,真正的天下太平在這個時代是不可能存在的。這個冬天,河南道的平盧節度使王師範轄下沂、密等州部將叛亂,王師範向淮南節度使楊行密求助,楊行密為了籠絡這位頗有聲望的藩帥,出兵助其平亂。同樣是在這年冬天,陝州都將朱簡殺留後李墦,更名為朱友謙,自請成為朱全忠的子侄。這些事情若是放在大唐太平年間,那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但放在光化二年,卻實在可以算不上什麼事了。
東平郡王、檢校太尉兼中書令、宣武節度使朱全忠曆經十餘年的征戰,通過擊敗黃巢、西滅秦宗權、東攻朱瑾、朱宣兄弟、戰勝時溥、北禦河東、控製魏博等無數次戰役,終於將黃河中下遊大部分土地納入轄下,成為了事實上的中原霸主。這個冬天,他正在縝密部署,將下一步出征的腳步盯向河北諸鎮……
晉王、檢校太師兼中書令、河東節度使李克用丟失了邢、洺、磁、潞等州後,在宣武軍咄咄逼人的攻勢下全麵處於下風,這個冬天,他正在養精蓄銳、積儲內力,迎接更大戰事的到來……
弘農郡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淮南節度使楊行密在擊退了南下的宣武軍之後,又在臨安打敗了占據兩浙的鎮海節度使錢鎦,終於成了江淮老大。這年冬天,他正在努力安定鄉裏、積極恢複民生,同時整軍備武,開始將目光投向了朱全忠的腹背之地……
西川節度使王建經過多年的東征西討,終於將勢力範圍擴充到了劍南道大部分地區,擁有了兩川三峽之地。這個冬天,他正在勤勉農桑、興修水利、穩定疆土,實行修養之策,為鞏固自己在天府大地上的割據而專注於內政之上……
相較而言,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盧龍節度使劉仁恭就沒有那麼安寧了。當整個大唐都處於詭異的寧靜之時,盧龍軍的邊關各處卻都在契丹人熱火朝天的攻擊之下。由於大軍精銳在南征魏博一戰中的慘重損失,戰事進展十分不利,這個冬天,在河北諸藩之首的位置上坐了三年的這位大帥,正處於深深地不安之中……
邊關的戰事也直接影響到了河北大地政治經濟軍事中心、盧龍節度治所幽州。
這種影響並不在於老百姓的溫飽之上,今年的秋天風調雨順,所以整個盧龍節度治下各州都取得了較大的豐收,幽州也不例外,堆積如山的糧食囤入各大糧倉,形勢十分喜人,在節度府的平抑下,糧價並沒有出現較大的波動,反而供應充裕。
受影響較大的是那些通往四處的行商。因為邊關商路不通,食鹽、茶葉、布帛、烈酒、瓷器等等各種貨物積存在幽州城內的各處貨棧之中,讓行商們十分焦急。有些行商實在等不起遙遙無期的戰事結束,便幹脆大肆甩賣手中的貨物,倒令幽州的百姓們得了些便宜。隻是那些皮毛之類的物資就顯得十分緊缺了,山參、鹿茸等多種貨品價格猛升到了一個令人驚訝的程度,就連羊肉,都硬生生翻了一番。但一切都還好,至少老百姓們對此沒有太過關注,因為他們離這些貨物的距離還有些遠。
這種影響更多在於人們心中的好奇、不安、焦慮以及擔憂,還有作為大唐子民心中尚存的一絲驕傲被人挑釁時產生的憤怒。人們四處打聽、談論著當前的戰事,從邊關來的旅人們身旁總會立刻圍上一群人,仔細詢問著關外發生的一切。在各處茶樓、酒肆中,認識和不認識的人聚攏在一起,相互通傳著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實的傳聞,預測著戰事的進展。
最關心戰事進展的人則莫過於那些有子弟效力邊關的人家,軍將世家們所處地位較高,自有消息的來源渠道,那些中低級軍官們則通過親朋故友相互打探,那些沒有什麼背景和出身的人家,則隻能通過市麵上流傳的消息來判斷自己家人的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