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節堂之上又是一番激烈的爭議,不過還好,一切大致已經決定。
監軍使張居翰雙眼作凝思狀,越過節堂,直透天際。
“二十七……”又是一隻麻雀掠過院外的樹梢,然後飛出了視線之外。張居翰回了回神,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掃視一遍堂上諸將,繼續饒有興味的盯著院外那顆老槐樹。
一上午的軍議結束,結束前劉仁恭按慣例轉過頭來問:“監軍,你看如何?”
張居翰頜首:“好。”於是軍議完畢,他也起身,跨上劉仁恭送給他的一匹河曲馬,緩緩返回監軍府。這匹河曲馬來自隴右,渾身栗色,極為神駿,對這匹馬張居翰還是非常喜愛的,對於送馬的劉仁恭,他也很是感激。
這個時代,中官已然失去了當年的威嚴,能夠和劉仁恭相處融洽,不被趕走或是幹脆殺掉,已經是自己這幾年孜孜努力之後的最好結果了,殊為不易。
中官監軍藩鎮是天寶年間真正形成的朝廷常製,朝廷在各處藩鎮設監軍使院,派駐內廷中官。監軍是天子家奴,又身為刑餘之人,對皇室的依附性遠遠超過別人,相對而言,皇帝用起來比較放心。作為天子外派的重臣,監軍不僅有限製地方權力的職責,還擔負著調和藩鎮內部的任務,同時,監軍還是“溝通中外”的重要渠道,起著上情下達的作用。
大唐是一個監軍味道濃鬱的朝代,監軍們手中秉持的權力極重,一度達到了可決藩帥生死的程度,比如邊令誠之於高仙芝和封常青;也可定節度使藩帥高位的歸屬,如貞元年間監軍使朱希顏、俱文珍先後舉薦李萬榮、劉逸準為宣武軍節帥舊事;最盛之時,監軍們甚至有匡扶社稷的定鼎之功,比如程元振之於肅宗、魚朝恩之於代宗。
但張居翰沒有趕上那個對監軍使們來說最黃金的時代,他很遺憾的生在了這個唐末亂世,他出任監軍的時候,正是大唐各地監軍使們江河日下的時期。
張居翰生於大中十年,那是大唐顯露出最後一段“中興氣象”的時代,在宣宗皇帝的統治下,大唐重新煥發了青春,皇帝整治了延續數十年的牛李黨爭,收複了河湟地區,平定了吐蕃的兵亂,就連一貫桀驁不馴的河北三鎮都服服帖帖,不敢稍有異動。
掖庭令張從玫收養了他,後以恩蔭入宮服侍皇帝。到了僖宗朝,張居翰以辦事認真、一絲不苟贏得了大宦官、神策軍中尉、左監門衛大將軍田令孜的賞識,官至樞密承旨、內府令,天子賜服緋,恩寵有加。到了中和年間,他被派駐幽州,出任盧龍軍監軍使,成為一方大員。
可這個時候的藩鎮已經不比宣宗朝的藩鎮了,曆經懿宗、僖宗兩位荒唐天子,又經逢黃巢亂兵,朝廷的威嚴早已丟失殆盡,各地藩鎮對朝廷的敕令早已不屑一顧,於是,想做一番事業的張居翰處境艱難。
張居翰在盧龍軍任監軍使十多年間,先後經曆了李可舉、李全忠、李匡威、李匡籌、劉仁恭等五位節度使當政,遭遇李全忠叛亂、李匡籌叛亂、劉仁恭叛亂三次盧龍高層的兵變更迭,早已學會了明哲保身的縮頭鳥處世方法,如其他各鎮監軍們一樣,戰戰兢兢的生活在各大藩帥的陰影之下,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尤其到了劉仁恭為帥的這幾年,事這位大頭軍出身的大帥更加謹慎恭敬,張居翰終於算是得到了這位節帥的認可,不用再為小命發愁。當天子日益窘迫的時候,他甚至得到了劉仁恭“強行留任”的庇護,得以遠離長安那個權力鬥爭的漩渦。
當然,能夠得到劉仁恭的認可,全賴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候甚至兩眼全閉的處政方式,他謹守兩個凡是,即凡是劉仁恭不讓他知道的,他裝作不知道,凡是劉仁恭想讓他知道的,他一定說“好”。比如去年南征魏博之際,大帥劉仁恭暫時性的遺忘了他,他也同時遺忘了自己的監軍使命,沒有向朝廷發出一個字的文告,又比如這次抵禦宣武軍的進犯,今天在麵對大帥“向朝廷發文,申求大義”的要求時,他滿口應“好”。
張居翰回到監軍使院,用罷餐飯,來到書房,略略思忖之後,提筆開始寫奏折。
張居翰知道這封奏折是沒有任何效果的,奏折發到長安後,就算天子想管,朝廷也完全不可能有那個實力去過問,更何況天子境況窘迫,朝政幾乎停頓,樞密使宋道弼等中官和宰相崔胤為首的朝官正在激烈爭權,可以預計的是,這封奏疏上去之後必將塵封而無人過問。
但在張居翰心裏,這份奏疏是寫給劉仁恭看的,是以他的用語和詞句都要符合劉大帥的想法,既要怒斥宣武軍無故北犯、趁人之危的不義,又要宣揚盧龍軍不懼入寇、堅決抵抗的決心,著實花了一番心血。寫罷之後,張居翰又仔細看了一遍,提筆圈改了幾處不妥的文句,重新謄抄,蓋上監軍使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