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風雪再大,距離飛到京師,化為瑞雪滿中州的雄奇景象,總還有不短的時日。
依著時令,若沒有那場驚世駭俗的暮雨落花,隻怕如今城中的達官顯貴、文人墨客們還在日日呼朋引伴,或乘肩輿、或持竹杖,登上那雁丘山羅浮頂,邊欣賞著南去的漫天雁陣,邊在陣陣雁鳴聲中飲酒作歌。
所飲之酒自然是上等的羅浮春,所作之歌則大多是感歎年華易逝的哀婉之作。尤其是客居京師的南方讀書人,麵對此情此景,總免不了思親懷鄉之情充盈肺腑,隨著酒入愁腸,多半就化作相思之淚了。
因著這個緣故,“羅浮雁鳴”得以列入“中州十大觀”,成為聞名天下的勝景。
隻是今年格外不同,先有吳二三在羅浮頂殺得人頭滾滾,後有暮雨落花這等不祥之兆,“羅浮雁鳴”就少有人提及了。
“嗈嗈兮寒雁鳴雲,凜凜兮霜風襲戶。”
須發皆白、疲態盡顯的大周天子斜倚在軟榻上,輕聲吟了兩句前人詩句,便忍不住咳嗽起來。
秋日晨光映照之下,禁城依舊巍峨壯麗,卻阻擋不了寒意的滋生。
哪怕大明宮東暖閣內已早早添置了火盆,溫暖如春日,壽數無多的天子依舊受了些風寒。
“陛下?”
侍立在側的老太監微微抬頭,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見天子捂著嘴擺了擺手,連忙快步走到窗前,把唯一一扇開啟著的窗戶關死,將窗外隱隱傳來的雁鳴聲連同深秋的寒意盡數阻擋在外。
天子止住咳嗽,歎息一聲:“吳卿,這世上當真有佛門所說的輪回嗎?”
軟榻之前,鎮獄侯吳礙端坐在一個紅漆雕花的圓凳上,哪怕眼見得天子龍體抱恙,依舊神態恬靜,全無臣子該有的哀戚關切模樣。
他聞言輕聲答道:“如陛下所知,臣入朝前是黑蓮一脈現在佛主座前護法,卻不是未來佛主的護法,並不通曉輪回之事。”
天子抬起手,以手指朝吳礙的光頭點了點,無奈道:“你啊,就不能說些好聽的話,哄哄朕這個快死的老頭子?也是,即便是穀神殿裏的老祖宗,也隻是歲月悠長,終究難逃意散神消的那一天。佛門至今連個天人也沒有,又如何有立下輪回的能耐?”
吳礙默然不語,佛門興起太晚,很多事情都是無可奈何。
更何況此時的天子,全無大朝會上震懾四方、令天下雄傑皆束手的深重威嚴,便如一個風燭殘年的尋常老人,隻是興之所至,想和他這個身份特殊的臣子說些家常話罷了,更加不需要去刻意逢迎。
“霞散眾山迥,天高數雁鳴。”
天子目光中透出追憶之色,緩緩地道:“這句詩是孟夫子所作,朕年輕的時候很是喜歡。記得朕還是太子的時候,曾在秋日登臨羅浮頂,在幾個好友麵前吟誦此詩,末了稱讚孟夫子用字神妙,不說聽雁鳴、聞雁鳴,反用了一個數數的‘數’字,實在是神來之筆。”
說到此處,天子臉上露出溫煦的笑意來:“晏浮生那時候自然也不是大學士,但他恃才傲物,對朕這個儲君毫無敬畏之意,竟然當場嘲笑朕不學無術,說‘數雁’與‘眾山’相對,自然是幾隻大雁的意思,理解成掰著指頭數數豈不可笑?”
“朕一時不察,出了個大醜,麵子上過不去,就強詞奪理,說久居京師之人都清楚,羅浮山的雁鳴自入秋開始,一直持續到深秋,且越是臨近寒冬,還未啟程南飛的大雁就越少,雁鳴聲就越發哀切動人。若是見到一隻老邁無依的孤雁,就更加引人唏噓感慨,以至於每到深秋,總有幾個宦海沉浮了一輩子的老臣以‘老雁孤飛、哀鳴南向’為由,情詞懇切地上表乞骸骨,生怕走晚了一步就會客死異鄉,不能落葉歸根。孟夫子這一個‘數’字當真妙到顛毫,道盡了其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