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最強,人的名!(2 / 3)

鐵釺的尖端並不如何鋒利,也沒有挾雜任何令人顫栗的雄渾真氣,隻是穩定地保持著與範閑咽喉軟骨似觸未觸的距離,隻需要握著鐵釺的人手指一抖,範閑便會喉破而死。

王十三郎在一旁緊張地注視著這一幕,他終於相信了範閑的話,在這個奇怪的布衣宗師麵前,沒有人能夠幫到範閑什麼,能幫範閑的,終究還是隻有他自己。

範閑就像是看不見自己頜下的那柄鐵釺,他隻是看著與自己近在咫尺的五竹叔,溫和笑著,輕聲說著:“我知道你很好奇。”

“你很好奇,為什麼那天你明明知道我沒死,卻寧肯違背你本能裏對神廟老頭的服從,把我放出神廟。”範閑的眼簾微垂,目光溫和。

“你很好奇我是誰,為什麼你明明記憶裏沒有我的存在,但看著我卻覺得很熟悉,很親近。”範閑雙眼湛然有神。

“你更好奇,那天我怎樣躲過你那必殺的一刺,你是神廟的使者,我是世間的凡人,神廟必須清除的目標,我為什麼如此了解你……”範閑緩緩地說著,看著五竹叔漠然的臉龐。

“當然,請你相信我,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比我更清楚你此時最大的好奇是什麼。”

“你好奇的是,為什麼你會有熟悉,親近這種感覺,你最好奇的是,你為什麼……會好奇!”

連續七句關於好奇的話語,從範閑薄而蒼白的雙唇裏吐了出來,沒有一點阻滯,沒有一線猶豫,有的隻是噴湧而出,步步逼問,有的隻是句句直指那塊被黑布遮掩著的冷漠的心髒。

七句話說完之後,範閑頓感疲憊襲身,忍不住咳了兩聲!

咳嗽完畢,他的眼睛卻更亮了,心裏的希望也更濃了,因為沒有人知道,當五竹叔的鐵釺與自己的咽喉軟骨如此近的情況下,自己哪怕移動一絲,便會血流當場,更何況是劇烈的咳嗽。

之所以咳嗽之後還沒有死,自然是因為五竹手裏那把鐵釺,精確到了一種難以想像的程度,隨著範閑身體的顫動移動,而隨之前進後退——在刹那時光裏做蝸角手段,實在強大!

…………王十三郎開始緊緊地盯著五竹的手,當他發現自己在這個奇怪的瞎子麵前什麼都改變不了時,他開始緊張地注視著範閑的身體,當範閑咳喇時,他的心也涼了半截,然而緊接著,他發現範閑還活著,這個事實讓他不禁對範閑佩服到了極點,也終於明白了範閑在雪山下不顧自己和海棠反對時的信心,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但是範閑一點都不緊張,一點都不擔心被麵前這個蒙著黑布的瞎子殺死?王十三郎不相信,因為他清楚地看到範閑負在身後的雙手一直在微微地顫抖。

然後王十三郎向著青石階的方向略退了幾步,拉遠了與二人的距離,他看見了範閑的手勢,也擔心自己的存在會不會破壞了範閑的安排,讓那位瞎子大師發生異變。

範閑的心情沒有完全放鬆,他緊緊地盯著五竹叔眼睛上的黑布,試圖想從對方的表情上,看到對方心裏正在不停回轉的疑問,然而片刻之後,他發現這一切都隻是徒勞,因為五竹叔的臉依然是那樣的漠然,而且眉宇間的氣息依然是那樣的陌生。

不是一直冰冷便可稱為熟悉,五竹這一生也隻對範閑笑過數次,然而此刻,神廟前五竹的漠然,卻是真正的陌生。

範閑的心微微下沉,而他的身體也隨之下沉,相當自然地坐了下來,就坐到了神廟廟門前的淺雪裏,根本不在乎咽喉上的那柄鐵釺,隨時有可能殺死自己。

很奇妙的是,五竹也隨之坐了下來,坐到了神廟的門口,一個人孤單地坐在那裏,就像是擋住了所有世間窺視的眼光,千年呼嘯的風雪。

鐵釺依然在五竹的手中平直伸著,就像是他自身的小臂一樣穩定,停留在範閑的咽喉上,或許他就這樣舉一萬年也不會覺得累。

但範閑覺得累,尤其是五竹叔冷漠而坐,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或許這個冰冷的身軀裏那顆心有些許暖意,然而卻始終沒有熱起來,這個事實讓範閑感到疲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喚醒這位最親的親人。

他這一生最擅心戰,最出色的兩場戰役自然是針對海棠和皇帝老子,海棠最終是敗在他的手中,而強大若慶帝,卻也是在範閑的心意纏繞下不得安生,即便是父子反目,卻也是讓皇帝陛下心上傷痕處處,直欲碎裂而安。

今次再上神廟,試圖喚醒五竹叔,毫無疑問是一場最地道的心戰,然而也是範閑此生最困難的一場心戰,因為五竹叔不是凡人,從身軀到思維都不是凡人,他是傳奇,他是冰冷,他是程序,最關鍵的是,他什麼都忘了,把自己和母親都忘了……五竹陷入了萬古不變的沉默之中,更為範閑的企圖帶來了難以琢磨的困難,沒有對話,如何能夠知曉對方思維的變化,怎樣趁機而入,直指內心?看對方的表情,察顏觀色?可是五竹叔這輩子又有過什麼表情?

…………“你遭人洗白了。”沉默很久之後,範閑極為悲傷地歎了一口氣,“虧得你還是神廟的傳奇人物,明明你比廟裏那個老頭子層次要高,咋個還是遭人洗白了咧?”

在範閑看來,有感情有自我思維自我意識的五竹叔,本來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自然比廟裏那個掌控一切,卻依然隻知道遵循狗屎四定律的老頭要高級許多,隻是看來神廟對於從此出去的使者,有種誰都不知道的控製方法,不然五竹也不會變成沒有人味的機器。

雖然五竹當年的人味兒也並不是太足。

“我叫範閑,那天就說過了,雖然你忘了,但我想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和你有關,和我也有關,希望你能記起一些什麼。當然,就算你記起來了,也許你也無法打破你心靈上的那道枷索,但我們總要嚐試一下。”

“至少你不想殺我,這大概是你本能裏的東西,挺好不是?”範閑順著筆直的鐵釺望著冰冷的五竹叔臉龐,想笑一笑,卻險些哭了出來,強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伏了內心的情緒,然後開始說道:“很久以前,有個長的挺漂亮的小女孩在這間廟裏和你一起生活,你還記得嗎?”

五竹手裏穩絲不動的鐵釺尖兒隨著範閑的深呼吸,一進一縮,奇妙無比,卻依然貼在範閑的咽喉上,就像範閑說話時咽喉的顫動,也也陪伴著鐵釺發生著位移,隻是這種移動極其微小,甚至小到肉眼都無法看清的程度。

範閑也不理會五竹叔究竟還記得多少,平靜而誠懇地繼續敘述著與五竹有關的故事,那個帶著他逃離了神廟的小姑娘,他們一起去了東夷城,見到一個白癡,做了一些事情,然後去了澹州,見到了一群白癡外加一個太監白癡,再然後的事情……天空的雪緩緩地飄灑著,給神廟四周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感覺和悲壯感覺。神廟裏那位老者,或許在通過無聲的方式,不停地催促著五竹的行動,而範閑時而咳嗽,時而沉默,異常沙啞疲憊的聲音,卻像是完全相反的指令,讓五竹保持著眼下的姿式,一動不動地坐在神廟的門口。

漸漸白雪蓋上了兩個人的身體,五竹明明靠神廟簷下更近一些,但身上積的雪更多些,或許是因為他的身體溫度比較低的緣故。

天氣越來越冷,範閑身上的雪化了,順著皮襖向下流著,寒意沁進了他的身體,讓他的咳嗽更加頻繁,然而他的話語沒有絲毫中斷,依然不止歇地述說著過往,一切關於五竹的過往。

“那輛馬車上的畫麵總像是在倒帶……”範閑咳了兩聲,用袖角擦拭了一下已然化成冰屑的鼻涕,雖狼狽不堪,但眼裏的亮光沒有絲毫減弱,他知道這場心戰,便在於與神廟對五竹叔的控製做戰,他沒有絲毫放鬆的餘地。

“在澹州你開了一家雜貨鋪,不過生意可不大好,經常關門,你臉上又總是冷冰冰的,當然沒有人願意照看你的生意。”

範閑有些酸楚地笑了起來,沙啞著聲音繼續說道:“當然,我願意照看你的生意,雖然我那時候年紀還小,不過你經常準備一些好酒給我喝。”

說著說著,範閑自己似乎都回到了重生後的童年時光,雖然那時候的澹州的生活顯得有些枯燥乏味,奶奶待自己也是嚴中有慈,不肯放鬆功課,而且澹州城的百姓也沒有讓他有大殺四方的機會,隻是拚命地修行著霸道功訣,跟著費先生到處挖屍,努力地背誦監察院的院務條例以及執行細則,還要防止著被人暗殺……然而那畢竟是範閑這兩生中最快樂的曰子,不僅僅是因為澹州的海風清爽,茶花滿山極為漂亮,也不是因為冬兒姐姐的溫柔,四大丫環的嬌俏可人,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那間雜貨鋪,雜貨鋪裏那個冰冷的瞎子少年仆人,懸崖上的黃花,棍棒下的教育。

範閑一麵敘說著,一麵有些出神,想到小時候去雜貨鋪偷酒喝,五竹叔總是會切蘿卜絲給自己下酒,卻根本不管自己才幾歲大,唇角不禁泛起了一絲溫暖。

就像是變戲法一樣,範閑從身上臃腫的皮襖裏掏出一根蘿卜,又摸出了一把菜刀,開始斫斫斫斫地神廟門口的青石地上切蘿卜,神廟門前的青石地曆經千萬年的風霜冰雪,卻依然是那樣的平滑,用來當菜板,雖然稍嫌生硬,卻也是別有一番脆勁兒。

刀下若飛,不過片刻功夫,一根被凍的脆脆的蘿卜,就被切成了粗細極為一致的蘿卜絲兒,平齊地碼在了青石地上。

在切蘿卜絲的時候,範閑沒有說話,五竹卻偏了偏頭,隔著黑布平靜地看著範閑手中的刀和那根蘿卜,似乎不理解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在神廟門口切蘿卜絲兒,若範閑能夠活下去,想必是他這輩子所做的最囂張的事情,比從皇城上跳下去殺秦業更囂張,比衝入皇宮打了老太後一耳光更囂張,甚至比單劍入宮刺殺皇帝老子還要囂張!

然而五竹似乎依然沒有記起什麼來,隻是好奇範閑這個無聊的舉動。範閑低著頭,歎了口氣,將菜刀扔在了一旁,指著身前的蘿卜絲,語氣淡然說道:“當年你總嫌我的蘿卜絲兒切的不好,你看現在我切的怎麼樣?”

五竹回正了頭顱,依然冷漠地一言不發。範閑的心裏生出了濃濃的涼意,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無用功,自己再怎樣做,也不可能喚醒五竹叔,五竹叔已經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天地很冷,神廟很冷,然而範閑卻像是直到此刻才感覺到,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哆嗦。

他忽然使勁兒地咬了咬牙,咬的唇邊都滲出了一道血跡,死死地盯著五竹,憤怒地盯著五竹,許久後情緒才平伏下來,陰沉吼道:“我就不信這個邪!你別給我裝!我知道你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