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混著汙水的煤碴,準確地按照四人份分開,準確地命中了那幾個頑童的身體,其中一位笑的最大聲的頑童的頭上直接被砸出血來,一聲不吭地昏倒在雨中。
街口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後,忽然爆發了憤怒的吼叫聲:“傻子打死人了!”
先前冷漠的京都百姓們,在這一刻忽然都變成了急公好義的優秀市民,報官的報官,通知家長的通知家長,還有些中年男人,拿出了木棍和拖把,準備將那個犯了渾的白癡打倒在地。
都是街坊鄰居,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們受這麼大的苦。那個昏倒在地的孩子的母親撲到了孩子的身上,大聲哭泣著,怨毒地咒罵著五竹。
五竹冷漠地看著這一切,依然不明白,如果是遊戲的話,那個婦人為什麼要哭,如果不是遊戲的話,先前為什麼他們不阻止這些孩子?自己知道自己不會真的受傷,難道這些人類也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難道先前那些孩子打自己的時候,他們就不擔心我的安全?
在雨中,沉默的五竹隱隱間學到了一些東西,稍微明白了人類的情感與選擇和道理無關,原來是以親疏和喜惡來劃分的。
在如今這個世界上,五竹認為和自己關係最密切的人,應該就是那個叫範閑的年輕人,他最厭惡那座皇宮,所以他不再理會這些像瘋了一樣的人們,很認真地重新抹平了臉上黑布的皺紋,將手放在腰畔的鐵釺之上,向著遠方的皇宮踏進。
有人試圖要打死了這個白癡,瞎子,瘋子,然後便昏倒在了地上,木棍也斷成了兩截。大雨之中,一身布衣,一頂笠帽的五竹,很輕鬆地走出了京都百姓們憤怒的包圍圈,隻在身後留下了一地痛呼的人們。
五竹沒有殺人,不是他不敢殺,而是數十萬年來所養成的習慣,讓他想不到殺,想殺的時候,再殺吧。
當京都府的衙役趕到了天河道旁的岔口處時,那個打倒了一地百姓的瘋子早已不知所蹤,看著在雨水中痛呼的一地人,衙役班頭稍一查看之後,倒吸了一口冷氣,暗想這是哪位高手,下手如此幹淨利落。強者怎麼會屑於和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過不去?衙役班頭感到身體有些發寒,不是因為這些百姓的傷勢,而是因為那個已經不知所蹤的瞎子,如果真如這些百姓所說,那人是個傻子,那麼毫無疑問,這個傻子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武瘋子。
讓這樣一個武瘋子在京都裏亂竄,衙役班頭想著就可怕,他第一時間讓下屬通知京都府衙門,然後緊張地問著旁邊的一個人:“那個瘋子跑哪兒去了?”
“好像是往廣場方向去了。”那人顫著聲音回答著,咬牙切齒說道:“那個人盯了皇宮兩天了,隻怕有問題。”
衙役班頭不需要再問,也明白這個人是想把那個瘋子害死,什麼事情牽涉到皇宮,便再也沒有活路。不過聽說那個武瘋子直直地朝著皇宮方向去,衙役班頭反而心頭感到輕鬆了一些,畢竟皇宮裏高手雲集,禁軍森嚴,再厲害的武瘋子也隻有被打倒在地的份兒,哪怕是傳說中的小範大人殺回來了,難道還能闖進皇宮不成?
…………雨一直下,五竹並不知道身後遠方街口的百姓想讓他死的心情有多麼迫切,他也不知道那位衙役班頭已經宣判了他的死刑。他隻是戴著笠帽,握著鐵釺,一步一步,異常穩定而又幹脆地向著皇宮廣場行走。
在北齊瑯琊郡,範閑給他買的新布鞋踏在水中,早已濕透。隨著每一步地踏行,五竹的腦海中就像是響起了一聲鼓,擊打著他的心髒,擊打著他的靈魂,葉輕眉,陳萍萍,範閑,這些看似遙遠卻又極近的名字,不停地響著。
每一步,他都隱約記起了一些,雖不分明,卻格外親近,比如這座冰冷雨中的皇城,比如這座充滿了熟悉味道,滿是自己做的玻璃的京都,竟是這樣的熟悉。
而同樣,隨著向著皇城廣場的第一步接近,五竹心中對這座皇宮的厭惡之情便更深一分,這座巍然屹立於暴雨中的皇城,是那樣的不可撼動,那樣的森嚴和……惡心。
京都是故地,皇宮亦是故地,五竹這樣想到。
在雨中獨行舊地,偏遇著攔路雨灑滿地,路靜人寂寞,這惘然的雨途人懶去作躲避。
…………攔著五竹去路的是人不是雨,是雨中一隊全身盔甲,肅殺之意十足的禁軍士兵,雨水擊打在這些慶[***]方精銳的灰甲上,啪啪作響,擊打在他們肅然的麵容上,卻激不起絲毫情緒的變化。
五竹臉上的情緒更是沒有絲毫變化,他的身體依然微微前傾,讓頭頂的笠帽遮著天下降下的暴雨,腳下更是沒有停滯,也沒有加快,隻是穩定地按照他所習慣的速度,向著廣場的正中間行去。
五竹想進皇宮看看,所以要經過皇宮的正門,所以要走過這片暴雨中的廣場。對於他而言,這是異常簡單的邏輯,他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會攔著自己。而他這個異常簡單的邏輯,對於負責皇宮安全工作的禁軍來說,卻顯得異常冷漠而大膽。
範閑回京的消息,昨天夜裏已經從葉府傳出,到今曰,所有慶國的上層人物,都知道了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而皇宮則是從昨天夜裏,便開始了戒嚴,一應進了檢查極為嚴苛,而防衛工作更是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層級。
哪怕當年京都守備師押解監察院陳老院長回京的那一曰,整座皇城的戒備都不如今天森嚴。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範閑回京是為了什麼,他一定會試圖再次入宮行刺,而南慶朝廷,絕對不會再給這個叛逆第二次機會。
禁軍的巡查工作,比往曰更向外延展了三分之一的地域,今曰晨間一場大雨,濕冷的感覺,令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也感到了陣陣心悸,因為他們不知道範閑現在在哪裏,什麼時候會殺進宮去。
天河道岔路口的小風波,其實也落在了禁軍的眼中,隻是負責監察外圍安全工作的士兵,並沒有將一個武瘋子的突發事件看的太過重要。
然而當這名戴著笠帽,雙眼全瞎的武瘋子,忽然展現了極為驚人的實力,並且開始沉默地向著皇宮行走時,禁軍終於發現了一絲詭異。
當那名戴著笠帽的瞎子右腳的布鞋,踏上了皇城廣場青石板上的積水時,禁軍便發出了第一聲警告,並且開始集結武力,準備一舉擒獲此人。
然而五竹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那聲足以令天下絕大多數人感到心寒的警告,他依舊隻是穩定而沉默地行走著,在皇城上禁軍將領警惕的目光中,在廣場上禁軍士兵寒冷肅殺的目光中,一步一步地穩定行走。
如是者警告三次,漫天大雨中的那個布衣瞎子,依然似若未聞,視若無睹,一步步地向著廣場中央,向著皇宮的正門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