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哥哥裏,布日格德跟娜仁的年齡差距最小,因此關係也就最好,乍一聽聞這個消息,娜仁吃了一驚。
“三嫂……怎麼了?”
“唉,你也知道你三嫂成親以來就子嗣艱難,這麼些年,小產了三次,就生了一個女兒,接著就再沒生過了,眼看著你三哥的小妾們一個接一個生孩子……這回好不容易懷上了,結果摸脈摸出來說又是個女兒,她自己心裏就先不自在了起來,額赫本來就因為你三嫂不好生養而不高興,一直不怎麼待見她……結果,前些日子生孩子的時候就難產了。孩子一直下不來,等到好不容易下來了……已經給憋死了……其實那孩子……是個男孩……”巴爾斯絮絮叨叨,心情沉重地搖頭,他是個厚道人,對他自己的老婆是很好的,所以實在是忍不住同情這位弟妹。
娜仁和妹妹們麵麵相覷,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那三嫂現在怎麼樣了?”
“唉,她當時就哭得昏了過去,你大嫂二嫂百般勸慰也沒有用,之後就再也起不來身了……大夫說了,就是熬日子罷了……”巴爾斯長長歎了一口氣。
“那……那三哥呢?”烏蘭圖婭忍不住問。
“出了這種事情,你三哥哪裏好過得起來,其實本來早就安排好是他要來接你們的,結果……這不就換成我了……”巴爾斯無奈地道。
娜仁默默無語。她真是萬分慶幸自己遺傳了察必強大的生育能力,第一胎就一舉得男,不然的話……就算多爾袞再喜歡她,也不可能為了她甘心絕後吧?
唉,人啊,真是沒法說……
“算啦,不說這些了,你們一路旅途勞頓,先回去休息吧。”巴爾斯強笑了一下。
三個妹妹默默跟著娜仁上了馬車,她們這次回來本是為了察必的五十大壽,問題是聽到這種消息,任誰的好心情也得打個折扣。
車廂裏,姐妹幾個相對無言。
“三嫂……真是個苦命人……”哈斯其其格最先忍不住,抹著眼淚,抽噎道。
“是啊,沒……沒想到我們才離開不到兩年,就……她就成了這樣……”蒙根其其格也哭了。她們倆在察必跟前長大,自然常常見她們這位三嫂。
這女人實在是命太坎坷,她本是依附於阿巴亥部落的一個小部落的首領的女兒,早早就跟布日格德定了親,誰成想突然有一天,他們部落發生了政變,她當天出去玩,不在部落裏,所以躲過了一劫。
事發之後,她沒敢回部落,立刻掉頭向東逃走,好好的貴族小姐,成了流亡者。她被幾個忠心的奴才護著,一路向東,好不容易來到了阿巴亥部落求援。布日格德帶兵去平叛的時候,她的滿門都已經被屠戮,無一幸存。
她是布日格德的未婚妻,於情於理阿巴亥都該收留她。隻是,當初結這門婚事的目的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兼之出了這種事情,察必完全有理由懷疑她命不好,當下便不願意再讓兒子娶她,奈何布日格德是個很重承諾的男人,非娶不可,阿爾斯楞和巴爾斯也認為悔婚太不厚道,察必便隻能應允,隻是一直對這兒媳婦淡淡的。
仿佛上天就是故意要給察必討厭她的理由似的,這位流亡貴族小姐的生育能力實在是不令人滿意,頭胎、二胎、三胎都莫名其妙地就流掉了,察必大為不滿,於是為兒子納了小,小妾們很快就生了庶子,這使得她的處境越發艱難起來,好不容易第四胎沒有流掉,卻又是個女兒,這下子察必越發堅信娶這兒媳婦完全就是個錯誤,要不是布日格德一直護著,她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彼時娜仁和烏蘭圖婭早就已經離開了部落,她們知道這位三嫂不太中母親的意,但是畢竟離得遠,對家裏的情況也沒有很深的了解。蒙根其其格和哈斯其其格倒是很同情三嫂,可是礙於嫡母的意向,並不好明確表示出來,日子久了……大家也就這麼稀裏糊塗地過了。
不成想,這位三嫂如今竟到了如此悲慘的境地。
娜仁聽罷,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雖然知道“天下婆母心裏,女常可愛,媳常可恨”的俗話,可是,娜仁真的從來沒想過這話也能適用在察必身上,她上輩子被婆婆當女兒疼,這輩子又沒婆婆,下意識地就以為婆婆這種生物沒什麼不好,直到現在才意識到“婆婆”的真正含義。
要娜仁說,根據眾人所描述的情況來看,如果誤差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這件事情上自己親媽實在是有點不厚道——人家都已經那麼慘了,為什麼就不能對人家好點呢?都已經定下了親事,隻要對方不是死了,這親就沒有輕易退掉的道理,人無信不立啊,豈能因為人家家裏遭了禍就悔婚?人家又沒犯什麼謀逆大罪要牽連九族的,受害者是人家全家好嗎?而且,大老婆生不出來,納妾生庶子原也沒什麼錯,可也不用這樣對兒媳婦嘛,生不出來,難道人家自己心裏好過嗎?
可是娜仁又沒法生察必的氣——正妻的位子何等重要,但凡是當媽的,都想給兒子娶個完美的名門淑女。可是這件事情做出來,像娜仁這樣沒什麼古人的自覺的人真覺得挺欺負人的。
罷了,且看看能幫上什麼忙吧,不是說三嫂有個嫡出女兒麼,大不了到時候把她帶到盛京去當自己的女兒養好了。
拿定了主意,娜仁心下稍定。
姑奶奶們的帳篷早就已經收拾好,一應東西都是齊全的。娜仁和妹妹們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便去探三嫂。
情形似乎的確是不好了。
所有人看到病榻上的女人時,心裏都咯噔一聲。
布日格德的妻子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消瘦,形容枯槁,眼睛裏沒有一絲神采,已經衰弱得連起身都起不來了。
她的女兒賽罕(意為“美好”)衣不解帶地侍奉於母親病榻前,她今年不過六歲大,小小的人兒捧著藥碗小心翼翼地喂母親一口一口喝下,又是拍背又是拿巾子抹去嘴邊的藥汁,上上下下,忙個不停,這場景看得娜仁差一點淚奔。
她們也沒有打擾她,坐在一旁看著她忙活,指揮侍女們為她母親換衣服、端水等,小小年紀,做起這個來卻驚人地熟練,娜仁一邊驚歎,一邊心酸。
三嫂硬撐著坐起來接待小姑子們,叫女兒上前給姑姑們見禮,娜仁沒見過她,仔細看著,這孩子才六歲,眉眼間就已經有了一份特別的沉穩氣度,想是日子過得不容易,小小年紀心理便迅速成熟。
賽罕眉目秀麗,隻是臉色蠟黃,神情悲傷,規規矩矩行了禮。娜仁看得很是心疼,拉過她來摸了摸小臉,叫烏雲拿來一個沉甸甸的首飾盒,裏麵全是盛京最近流行的新花樣首飾,最合適小姑娘戴。
“謝謝大姑姑。”賽罕並沒有興高采烈,硬扯出個笑容來,見此情景,幾個姑姑都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孩子——說“你母親的病很快就會好”?這孩子又不是個傻的,人家天天侍疾,好不好人家自己不知道嗎?
三嫂已經衰弱得連說話都沒力氣了,滿門被戮,險些被退婚,長年被婆婆不待見,自己生不出兒子,眼睜睜看著別人一個接一個生,自己好不容易懷上的孩子又死產……接二連三的打擊,終於擊垮了這個不幸的女人。
娜仁被這深重的悲哀堵得喘不過氣兒來,她對這位三嫂除了憐憫和同情以外並無什麼其他感情,隻是對比一下賽罕和自家的烏雲珠,她便覺得心裏十分之不是滋味。
察必的壽辰,三嫂也盛裝出席了,眼見著竟是比平日精神好了許多,賽罕畢竟小,猶自高興,娜仁卻心下暗叫不妙——海蘭珠快死的時候何嚐不是這樣的情況來著!
果然,壽筵過後的第二天晚上,娜仁被從睡夢中驚醒,聽見門外三嫂身邊的侍女哭著說“哈屯快不行了,能不能請姑奶奶過去一下”。
娜仁隱約猜到她為什麼會想到找自己,急匆匆披衣下床。
三嫂果然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際,現在不過是苦苦撐著一口氣不肯咽下。賽罕坐在床邊,哭得兩隻眼睛腫得像桃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