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饃是在一個溫暖的春日裏圓寂的。
修眾生道的佛修, 死的時候稱之為圓寂,會留下舍利子,接著輪回轉世, 在新的一生開始之後,繼續修習眾生道。
但辛饃並不是正統的佛修。
他沒有剃發, 也沒有受戒,隻是在長樂大師圓寂的前一刻, 主動接過了大師手裏握著的舍利子, 懵懂地低下頭,讓大師給他傳道。
行將就木的老人坐在西斜的殘陽裏, 手指非常枯瘦, 貼上他的額頭時, 帶著佛寺裏常有的沉香。
隨即,玄奧繁雜的經書化成了淡淡的金光, 傳進了他的識海。
那道金光就是眾生道,天下無人願意修習的心法。
修眾生道的人,要經曆七苦, 生、老、病、死, 愛別離, 怨憎會,求不得1。
這樣的過程堪比受刑, 要輪回十世, 才能修成。
所以, 哪怕修成了就直接成佛,也沒人願意學。
畢竟, 劍修、藥修、法修都能成仙, 還無病無痛, 隻要有悟性、夠努力,怎麼都比修這個勞什子眾生道,自己找不痛快,要好得多,不是麼?
可辛饃繼承了眾生道。
在遇見辛饃之前,長樂大師堅持修行了九世,眼看隻差臨門一腳,就要修成佛了,卻在荒野裏遇到了病怏怏的辛饃。
彼時細雨紛紛,正是清明時節,孱弱的少年安靜地坐在桃樹下,微微闔著眼,像是睡熟了。
可長樂大師修為高深,如何看不出眼前的少年氣若遊絲,已是危在旦夕?
不忍眼睜睜看著稚子夭折,長樂大師將他帶了回來,耗費了大半修為,長達兩年的時日,幾乎是逆天改命,拚著救活了他。
辛饃本來就身體不好,病骨支離,也沒指望能壽終正寢。
長樂大師卻救活了他,給了他二次生命,還將他當做兒子那般照護寵愛。
隻是,有了舐犢之情,長樂大師原本正在渡的“愛別離”這一劫,就被破了……從此,前功盡棄,無緣成佛。
辛饃覺得太可惜。
他這一世,自出生開始,父母嬌養,同窗友愛,沒吃過什麼苦,一輩子也沒為誰努力過,也不想長生不老,可大師每日坐在夕陽裏招呼他過去用膳的樣子……
像極了他早已老去的祖父。
祖父最是疼他,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珍貴的有趣的,凡是能得到的東西,第一個緊著給他,又總是怕他生病,自幼便將他接過去住,親自照顧他,唯恐他生病。
辛饃沒見過祖母,據說祖母去得早,祖父便一輩子守著她的牌位。
辛饃眉眼間有些像祖母,祖父便給他取名“雲星驀”,那是祖母臨終時給他起的名字,隻是還沒來得及等到他出世,祖母就走了。
辛饃並不是容易多愁善感的孩子,但他離家後,總是頻繁地想起祖父祖母,想起爹娘。
長樂大師太像祖父了,辛饃沒什麼負擔地,就繼承了這個心法。
其實他覺得自己也沒受什麼苦。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1。
“生”,他在年幼時來到這個世界後,受盡寵愛,十歲時為了躲避腦子有病非要跟他爭家產、妄圖殺了他、氣死老父親的哥哥,他選擇了離家遠遊,也就過了這一關。
“病”,他這身體是天生的藥罐子,少年白頭,吃藥續命,也算過了。
“老”,他年方十三,怎麼說都有些遙遠。
“怨憎會”和“愛別離”,辛饃一向耽於享樂,每日隻要吃飽了便高興,短時間內也做不到。
那麼就剩下“死”和“求不得”。
“死”對於佛修來說,就是圓寂,眼睛一睜一閉,無痛進入下一世。
隻是這個“求不得”……
辛饃這一生可以說無欲無求,沒什麼特別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