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遷移 第一章 (三)(1 / 1)

六天前,張全勝還活力十足地奔忙著。

剛過六十的他特別地忙,與他相守幾十年的老伴蔡玉梅從未見他如此忙碌。老年的他性情大變,一改大半生慢悠悠地步態,總是低著頭,步履匆匆,手裏電話響個不停。蔡玉梅實在搞不清楚他忙什麼,圖什麼。“你這退休金也拿上了,正是該清閑的時候,是天天往外麵跑甚了?一把歲數了,早幹甚去了!”他言語也沒有從前那樣多,不肯跟她多講,最多會甩出一句:“你少問,問了你也不懂!”

他正在忙碌的事情,使他在別人心中重新占據重要的位置,他不能停下來。蔡玉梅完全不知道,眼下,她的丈夫可是位風雲人物。

在一個群體中,他非常出名,他們管他叫“大水卜洞公園紀高官”。張全勝正式退休後,每月能領到社保統籌發給他的五千塊錢退休金。手頭寬裕時間充足,他便專注到“告狀”上來。最初,他專忙兩件事情。一件是去跟原國營生產資料站重新計算自己的工齡和待遇。那裏是他十幾年前每天都去的地方,盡管後來與他解除所有關係,但在他的心中,這個已經改頭換麵多次的“單位”,始終是應該對他的人生負一切責任的。自他參加工作後,所有的時光幾乎都在那裏度過。“單位”現在連名字也換了,原來的人也沒有幾個還在,他便一點點的順藤摸瓜往上找。再有一件,便是當年單位分配的家屬院拆遷時,拆遷補償不合理的事情。拆遷關聯的人多,他便成為牽頭的。幾經折騰,張全勝在這方麵成了行家,後來,開始幫別人申訴類似的情況。漸漸地,與他有同樣情況的,需要解決問題的人都來找他,甚或是其他五花八門的難題也來找他。一時間,仿佛張全勝變成無所不能的大能人。

這些日子裏,張全勝變得正直又堅定,那些摸不清政策看不懂材料的同齡人,把他當成靠山。他幫他們把當年稀裏糊塗的跟單位買斷的費用重新計算,有少算的向主管部門申辯;單位應該繳納的社會保障費用沒有繳足的,他替他們主張索要;舉報已經離退休幹部當年的違規行為。他整晚整晚戴著老花鏡替人寫各種申訴材料,幹得興致勃勃,比幹化工廠時來勁得多,似乎這些才更能發揮他的才華。他從書店買回《民法通論》、《民事訴訟法》、《行政訴訟法》這類書仔細研究,書桌上一遝遝鋼筆墨水寫下的材料,都是他下崗那些年練出的漂亮行草。他身體狀態不錯,東奔西跑也不覺得累,思維敏捷,老人們理不清的陳年舊賬,到他那能變成清楚明了的書麵材料。他整日在老年人聚集的大水卜洞公園裏活動,想找到的人都知道在這就能找到他。大概這些年用腦太多,剛上六十歲,頭發就變得全白,大家便又送他個外號“張白頭”。

“張白頭”每天氣勢洶洶地出去,似乎要去索要他被虧欠的一切,鬥誌昂揚地回來,似乎在昭告他的家人,他是個重要的人物,有大事在身。更重要的是給蔡玉梅看,他一輩子要在蔡玉梅麵前高一頭。辛苦沒有辜負,他還真幫人解決掉不問題。原來模具廠被下崗清退的人員,到現在沒有醫保,看病全部自己花錢,他們不敢去醫院看病,怕看出大病來治不起。模具廠這個官司,信訪辦看完張全勝整理的材料後,優先處理,很快便把他們申訴的醫保問題解決。去信訪的模具廠老職工對張全勝感激加讚賞。“張白頭,可以的!”“還是你行了麼,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要咱們說也說不清楚哇!”“瞎白丁們,沒辦法,政府能給錢,那肯定得感謝張師傅了!”這些事情蔡玉梅都不知道,她仍然負責給張全勝每天做好飯擺到餐桌上,他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吃。

生活在包頭的三百多萬人裏,認識張全勝的不多,但提起“張白頭”這個名號,知道的可不少。停靈第三天,有個人站在靈棚前,驚訝地吼了一嗓子,“呀!這是張白頭哇?張白頭咋死了?”

張全勝自從出生起便生活在這方土地,在這長大,在這結婚,在這養育兒孫,在這老去……他生性愛熱鬧,活動範圍遍布市區郊縣,一輩子積累的熟人真是不少,小學初中的同學,技校的同學,同事,萍水相逢的人,七拐八拐認識的人。祭奠他的這些日子裏,得知消息的遠近熟人們都來到家裏,七手八腳地幫忙。當人們聚集起來追憶起他時,都一致對他做出評價:難得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