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五年,綏遠地區正遭受著連年的天災人禍。幹旱引起蟲災,又連帶兵匪作亂,壞事接二連三的侵擾著黃河對岸的河套平原,托克托鎮、畢克齊和準格爾旗地區的災荒最嚴重,肥沃的土默川平原被連年的災難炸幹油水。土地幹的連最不怕幹旱的糜子、黍子和蓧麥都收不下幾顆,隻有村頭河沿上的胡麻樹結出些幹巴的胡麻籽。農民們撅起屁股在地裏頭忙亂上一年,到頭來連糊口的東西也收不夠,地裏的老鼠都餓得瘦精精的。
楊家不知從第幾代來到準格爾旗,如今過到楊老爹和楊老娘這一輩兒。倆人養著四個閨女,兩個小子,楊老爹是村長。可是,連年災荒搞得村長跟大家都一樣,日子變得一年比一年艱辛。楊老爹跟老伴商量,家裏的閨女都十來歲了,能往出聘兩個了,好讓家裏的日子能鬆快鬆快。正好有個遠房親戚前陣子跟他們提過一嘴,要給他們的閨女說個主家。老倆口合計先把大閨女聘出去,明後年再把二的、三的都聘出去。
楊家的大姐偷偷相中木匠楊柏林的大兒子,誰想去年被弄走當兵去了。楊柏林家裏最年富力強的人一走,剩下老兩口和兩個七八歲的弟妹,吃喝都快接應不上了。楊柏林趁著老婆沒注意,把小閨女賣給山西來的人販子,老婆知道後快哭瘋了。誰都知道,當兵走的人,沒幾個能活著回來,楊家大姐不知道能不能再見上她相中的那個男人,又可憐他留下的這一家親人,常常偷摸地去照顧著他們。
“我不聘!你們就是想把我們賣了,換成吃喝!你不是村長麼,有能耐你想辦法了哇,就想起賣閨女?”楊大姐個頭兒不高,人長得敦實,她一聽到父親的話,情緒就變得很激烈。本來她剛挖出些粗棒子麵要和野菜團子,結果一把就把麵盆摔到地下。她擺出那副信念堅定絕不嫁人的模樣,幾個妹妹弟弟都知道咋回事。
“你娃娃咋說話了,盡說些沒良心的話,甚叫賣了?我跟你媽把你們拉扯下這麼大,虧待過你們沒有?”楊老爹坐在炕頭上,手裏抓著一根風幹的棕色馬尾巴,骨頭的一端已經被抓揉得油光鋥亮,他邊說邊用力抽打著全身上下的灰塵。“問也不問人家咋樣,就說不嫁。你這個脾氣,多會也不改!再說啦,閨女大了遲早就得許人呀,還能就在家裏頭呆的了?……看看你這脾氣給慣的,怪道人說女大不能留,留來留去留成仇……載話是老話哇,可不是我說的話……這家人家在托縣住的了,跟咱們還沾點親戚,底細咱們清楚。當家的一直往外蒙跑買賣,人家過得比咱們強……你看,我們肯定給你踅摸好人家了哇……”
“我不聘!你當個村長咋就連肚皮也填不飽,你咋當的?”
“你看你這個老漢,啊,載閨女們一個個的,都讓你給慣成個甚啦?啊,那個甚甚甚,大人一說話就頂嗆!從小就這麼個樣,我說你的時候,你聽了?你們多會聽我的話了?你可可現在,啊,載還行了,載咋弄了?”楊老娘也是個急性子,說話一著急嘴裏就不連利,老是帶個“甚甚甚”,話也常被她說得顛來倒去,孩子們常常搞不清楚她到底要說什麼,隻知道她又著急了。
“村長能讓地皮長出金元寶來?娃娃們,外麵的事情你們哪懂得了,這些年,當官兒的換了一茬又一茬,馮玉祥走了馬占山來,誰認我這個村長了?搞不好鬧整到最後,還得讓閻錫山把咱們收拾了!這些貨們雁過撥毛,吃完抹擦抹擦跑了他了,著急臨走還摟你一爬犁,這當下誰還不是瞎子拉二胡——自顧自?這倆年年景不行,地皮又讓他們搜刮得淨光淨,唉……這些事情你們哪懂得了?懂個甚?大大給你安排個好去處你不去,你這個娃娃是擰巴甚了?”楊老爹疼愛他的兒女們,從小打不舍得打罵不舍得罵,硬話也很少說一句。
“你咋不問問她們幾個,硬逼我一個人了?”
一家人全不吭聲。
楊老娘開口打破了寂靜:“那個甚甚甚,那,二姊兒,你咋想的,嗯?……媽媽不是逼你啊,你這個娃娃,別甚事也不說話,跟老三一樣樣兒的!那兩個是太能說,一個比一個能頂嘴,你們倆是悶葫蘆,一個比一個不吭氣!反正你跟你姐,擦前抹後的,都得往出聘!”
“唉,你不要說她這麼衝了哇,閨女也是不想離開家哇。”楊老爹說。
十七歲的楊二姊長得很高挑,沒人給她量過個頭,她不知道自己有多高。孫子們給她量的時候是一米六六,兒媳婦說她以前更高,老了圪絀了。
她依然不吭氣。她也不知道托縣在哪,有多遠。
“問一個不作聲,問一個不願意。把你們從一尺來長養下一人來高,就不能頂點兒用?啊?那個甚甚甚,白白養下這麼多閨女,我們還能用你們甚了?是能指望你們養老送終、墳頭燒紙火了,還是能指望你們傳宗接代、往回搬金磚了?”四妹妹看見老娘又厲害起來,溜溜地過去在老娘身上來回揉搓著,像小貓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