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遷移 第一章 (九)(1 / 2)

一九八零年秋日一個明媚舒適的上午,街口鐵匠鋪的老徐一邊專注地給毛驢釘鐵掌,一邊頭偏向旁邊,跟一位頭發花白,穿藏藍色中山裝戴前進帽的老人,有一句沒一句地遞著話,藏藍色衣服被漿洗得表麵泛出白色。

“老哥,你從哪上的包頭?”老人嘬了口夾在手中的卷煙問老徐,他那粗礪的食指和中指被煙油熏的黑黃。

“唉,河北蔚縣的……”

“上來多少年了?”

“來了倒年長了……老家趕上饑荒,聽說包頭這地方餓不死人,這才拉家帶口地跑到大西北來尋營生……”

“那你可比我早,我來的時候剛剛把日本人打跑。”

“二幾年哇,那會兒包頭沒現在人多,到是天南海北的哪的都有,南來北往的駱駝客們也可多了。正好,我就經營起載老手藝……嘿,說的說的,想起件失笑的事情。忽然有天來了那麼個滿頭黃卷毛的老漢,拉得兩匹駱駝,我一看,載是個甚玩意兒啦,一對眼珠子藍圪蛋,跟我比比劃劃的,意思讓我給他的駱駝釘掌子……人們說乃是個洋人,我心想包頭載地方咋連洋人也知道了?最後也沒鬧機迷乃是哪來的個外國人!”

“洋人咱們沒見過,狗的東洋人倒是見過!”老人接話。

“哎呀,說起個日本人,造下的孽恨得人牙癢癢。狗的,日本鬼子小短腿跑得比牲口都快,剛剛聽說我們老家讓占啦,轉眼倒進了包頭城,那幾年可是把些二狗子們跳噠不下啦,把住城門,挨隊隊查’良民證’,來一個盤問一個,牛氣下個不像……”

包頭舊城人使用晉語語係,說話喜歡尾音拉長調子,起句愛用個歎詞,語調緩慢悠長,河北口音的老徐如今也傳染上這樣的習慣。

“哦,蔚縣,五五年的時候去過,那是景德鎮往回走的路上,經的河北。”老徐的臉皮黑紅還放光,像包了釉,跟他那火紅的鐵匠爐子一樣。他正把一頭灰驢的三條腿都綁在樁子上,抄起剩下的一條腿,夾在自己的大腿中間,用把鋒利的彎刀削那驢的厚掌底。灰驢已經放棄之前的掙紮,緩慢地忽眨著它的長睫毛,大黑眼睛不知看向哪裏,不時地翻起上下兩片大厚唇露出牙齒,發出“突魯魯、突魯魯”的一串聲響,似乎挺享受的樣子。

“張老哥,你載是走南闖北的人啊,我們載不行,一輩子就窩掐在這一個地方。”

“唉,你有好手藝了哇。”說著客套話,老人撅起身子給老徐遞上根煙,“你抽我載,咱們不抽過濾嘴的。”

“唉,行,行,我其實卷煙也行了。”老徐忙接著老哥的煙,隨手卡在耳朵上,又掏出自己用煙葉卷好的紙煙。張老哥接過他的煙,點著後又塞到他嘴裏。

“唉,老哥哥,人載命哇,不好說。我呀,是賴小子沒娘——說來話長……早年間老家遭饑荒,娘老子把我幾歲上給了人。我就跟上人家當兒徒。數九寒天,地凍的邦邦硬,天不亮就給掌櫃的挖炭燒火,侍候一家老小……那會兒,人還沒有鍬把高了。侍候師傅差不多了,人家才教你這點手藝,讓你學個吃飯的本事……”老徐翻叨起自己的舊事兒,順道瞅一眼旁邊的徒弟。他那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徒弟,心不在焉地在火爐子邊敲打,直躲著迸濺起的火星。“老實呆著哇,停停地,不老實一錘頭楔死你!”看完徒弟那一眼,老徐頭對驢的情緒就上來了。“……你說現在的社會,除了能把驢拴住,還能拴住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