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轉龍藏下來到逄麗進家門時,已經晚上九點多鍾,外麵一片漆黑。紮著根粗馬尾的龔研華坐在風箱前的小板凳上,繃著臉努著嘴給逄麗燙涼鞋,發梢時不時地滑到她手背上,她不耐煩地往後一甩。從小逄麗就很會觀察她母親的臉色和情緒,生怕自己莫名其妙地惹她發火,沒什麼事就離她遠點兒。盡管心裏有畏懼,卻又離不開她,再怎樣天黑以後總是要回家的。龔老師把變黑的火鉤子重新放進灶膛,騰出右手大力地抽拉幾下風箱推杆,膛中的炭火被推送進去的新鮮空氣烘得更旺。夏天剛給逄麗買的塑料涼鞋底子斷開,龔老師用燒紅的鐵鉤子把斷裂的地方燎在一起。
“媽……”逄麗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將身後的門輕輕地闔上,把深沉與黑暗擋在外麵。
“你載是野完了?瘋夠了?這麼大的閨女啦,就從來不知道幫襯我?讓我一個人甚也幹,白明黑夜不歇息,把我熬死算了!熬死我看你們咋活!”逄麗很熟悉媽媽接下來要說的那堆話,並不打算仔細聽。她還憋著一件大事要說,站在門口小心地等著找媽媽的空隙,好把她的話放進去。
“學習是學習,學習好也得幫幫我了哇!好與壞將來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好你飛上走了,誰管我了?盡想當甩手掌櫃子?”
逄麗沒找到空隙。
“戳在那作甚呀,吃飯個哇!車子也給我顛騰壞了哇,讓不讓我上班了啊?”
“媽,嗯……那個甚,嗯,剛才回來的時候,你的自行車……咋也找不見了,我們找了半天……”肯定是躲不開母親的一通炮火,不如早點來。
“甚?你說甚了?唉呀,你這個方阻貨!不省心的賊女子!你快拿把剪刀攮死我算了,我載心麻煩的哎呀……三天兩頭折磨我啊……”果然,母親的火一點就著,她把地下的一隻涼鞋向逄麗丟過來。
逄麗沒閃,被砸了一下。她心裏有準備,這幾年母親越來越像顆不定時炸彈,說爆發就爆發,吼她打她,自己也鬼哭狼嚎地叫,逄麗和弟弟靜靜地受著,直到她發泄完。平時她還回幾句嘴,可今天這事兒她確實理虧。
“你一個閨女家,是出去野甚了?還騎上個自行車,啊?咋這麼不讓人省心了,你就不能像你弟弟一樣,放學就回來,你現在是咋啦,動不動就往外瞎跑!”
聽媽媽說起弟弟,逄麗也奇怪,最近逄博好像表現得特別好,按時上學按時下學,跟從前不一樣。
黃得桂家離學校有點遠,想起明天不能騎車上班,又挑起龔阿姨的一肚子窩囊氣。學校裏因為逄麗父親的事情,對她是陰一陣陽一陣,這些年她在單位一直半死不活,好事兒都輪不到她。她手上的動作越鼓弄越粗暴,剛燒紅的鐵鉤子一下杵到指甲蓋上,疼得她跳了起來,看見逄麗還戳著不動地方,這氣啊,順手抄起鐵鉤子照著逄麗掄過去。“站在當門神了你,動也不動!”逄麗看著那火紅的鐵家夥,這才嚇得滿家躥,躲閃的時候撞在硬邦邦的櫃子上,往前一摔,額頭右上方被臉盆架子劃出條長口子,周邊翻起一層肉皮,能看見裏麵白色的骨頭。片刻,殷紅的鮮血從肉裏湧出來,逄麗媽靜止下來,呆住不動,然後自己喊了聲“媽呀!”一把扔掉手裏的凶器,手足無措地看了看女兒的傷口,在家裏到處翻找起雲南白藥和紗布。折騰完傷口,又讓逄麗把雲南白藥瓶裏的那顆小紅丹也吃下。此時,她的語氣也轉變過來,望著逄麗說:“你是瞎躲甚了,我還能真打你呀。”這一撞給逄麗的額頭上留下道疤痕,成了母女倆艱辛歲月的永久紀念,平常她用頭發簾子遮著,不容易被看到。
逄麗姥姥一直在隔壁房間,剛才的動靜她聽得真真切切,直等到母女倆安靜後她才過來。她倚在門口,冷眼瞅著逄麗的額頭,又瞅瞅她的閨女,衝她丟出一句“消停點哇!”就掉頭走了。
逄麗姥爺是一年前去世的,家裏人被他折騰光一半兒後,剩下的日子是真不好熬呀。指責,謾罵,吵鬧,哭喊,歇斯底裏,女人們可是鬧騰了好些年才都懶得再鬧,接下來便誰也不怎麼搭理誰,更不願意搭理他,家裏常年死氣沉沉的,實在把他憋悶得不行。他知道,自己是造成一切後果的罪魁禍首,他覺得他活得最多餘,最該死的人確實是他!哎呀,他這是活受罪呀。幾年的時間,龔鑫發的身體衰敗得很快,老態盡露,大不如前,黃得桂說上句“不行去醫院看看。”見他不回應,也不會問他第二句。他開始抵觸一切,竟然不想任何人照顧他,因為不想看到那些掩飾不住的厭惡。他病逝後,剩下的女人們心裏好像還真的平衡一點,失去埋怨的對象,氣氛緩和起來,偶爾還能多幾句歡笑聲,但大部分時間空氣還是凝固的,冰冷的,逄麗很盼望忽然能有什麼力量打破這一切。她自己肯定沒有這種力量,而她又處在活力四射的年紀,在那樣的家裏哪能呆得住,逼得她有一空就想往外麵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