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遷移 第四章 (十四)(1 / 2)

初二的一天,張平平放學後去李欣家玩,剛回到家裏。蔡玉梅正坐在地下用大鐵盆洗衣服,快被磨光溜的木頭搓衣板卡在她雙腿之間。她一邊用力地搓揉著厚重的夾克襯衫一邊嘮叨,粗棉質地的夾克吸水後變得更硬更厚,洗起來很費力氣。“死受活受,白明黑夜不讓休息,甚事兒也是我的。”蔡玉梅這是剛下夜班,回來便開始做家務,平平很厭煩她的嘮叨,一聽就想再出去。“媽,你不想洗就不要洗,洗上自己又念叨個沒完!”空氣中散發著焦躁的味道,她寧願自己洗自己的衣服,也不想聽她絮叨,話是這麼說,可每次衣服一脫下來就被蔡玉梅拿走洗掉,還丟下一句數落:“滿世界都是你的衣服!”

“你這娃娃站得說話不腰疼,我不洗,我不洗誰洗呀?”

“我們就是不想聽你嘮叨才跑到外麵的玩的。你想讓誰洗就讓他洗呀!”張平平說著話,眼睛瞅著炕上的張全勝。

張全勝正在炕上端著小酒盅一口接一口地抿咂著,四腳清漆矮炕桌上麵擺著一碟豬頭肉、一碟花生米,玻璃酒瓶裏裝著從小賣鋪打來的散白酒。他盤腿坐在炕上,這是他的“絕活”,他可以連續盤幾個小時不動。

蔡玉梅的火不是衝著張平平,她是衝著張全勝:

“你下來給我提上桶水,別坐得動也不動!”

張全勝沒動地方。

“軍民這幾天在鐵西了,來看他老舅和老妗,你不去看看?”

“我不去,有甚好看的了!”張全勝一臉不屑,繼續品咂他的小酒。

“軍民他們現在搞得可不賴了,個人承包下村裏頭的地,還買了幾台拖拉機,給帶過來好多東西。巧玲也來了,我看見她手上戴的塊表,可能是說下人家了,你載當舅舅的不去招呼招呼?”

“有甚好招呼的,就是這幾年掙下點錢,過來顯擺來啦。”

看張全勝始終無動於衷,蔡玉梅隻能重提舊話:“你說,原來你們那些農村的窮親戚,現在都過得比我強,我還沒不好意思了,你倒拿起勁兒了?那咱們也得想辦法往好過了哇,結婚多少年了,巧玲人家都戴上石英表了,我還戴得你媽給的那塊!咱們這日子不能越活越倒流哇!”

“你少教訓我啊,你看誰過得好找誰過個。”

“單位成天說要改製,要改製,弄不好哪天就沒工作了!我們廠現在任務也越來越少,你就不想一想以後咋弄?”

“想那麼多幹甚?船到橋頭自然直!”張全勝咽下最後一口酒。

他們的鬥嘴被寫作業的張平平全部收聽進耳朵,她煩躁地摔門出去,躲到她的小屋裏去。

張全勝和蔡玉梅生長的年代中,隻要滿足溫飽和安穩,對多餘物資的需求沒有那麼強烈,生活裏需要的貴重物件不多,有些緊缺東西必要時托關係買,但沒必要時也不強求。小朋友們之間最能吹噓和顯擺的是稀奇古怪的故事,有些是道聽途說的,有些是他們幻想出來的。但是,當他們人到中年時,情況漸漸發生轉變,一些新鮮物品開始走進生活。比如電視機的出現改變了大家的生活,院裏第一家買電視機的是麗芳家,她爸媽是二機廠的雙職工,一台十四寸黑白電視機花掉他們二百多塊錢,大概一個多月的工資。她家的電視一買回來就變成公用電視,院裏和外院的大人孩子到點就來她家看。尤其播出香港電視劇的時間段,院子裏,巷子裏,大街上的人都集體消失,連溜門撬鎖的都顧不上幹活。大人孩子們都被那些形象奇幻,性情張揚,愛恨真切的人物深深地吸引,從楊二姊、白奶奶、賈奶奶、季鵬奶奶到郝峰爸、郝峰媽、守寡的小賀媳婦、龔老師,再到張平平、逄麗、郝峰、四眼兒……都沒見過那樣的人,原來人可以有那麼多種模樣和性情,孩子們嘴裏學唱著聽不懂的漢語歌,“洪水拜年,各人即已喜……”連楊二姊都會用“梅超風”形容頭發散亂的鬼怪模樣。有時候明知道麗芳媽媽不高興,院裏的孩子們還是坐著不走,非等著她媽媽說:“把電視打開吧!”

隨後,有好多人家開始買電視機,麗芳媽媽即開心又酸澀。很快有人換成彩電,有人用上單開門冰箱、單缸洗衣機,雙門冰箱、全自動洗衣機……從這時起,平平家就開始跟不上大家的腳步,彩電出現很久,張全勝才買回一台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盡管是舊的,張平平仍瘋狂地迷戀上這個能出黑白圖像的塑料殼子,裏麵播什麼她就看什麼,她被深深地吸引在這塊微鼓著的閃光的熒屏前,也不怎麼顧得上去外麵野了。一旦看上,就要從有圖像看到全是雪花點,放什麼她看什麼,中央一台放完動畫片,就看中央二台的科教片。一段時間過後,眼睛就開始模糊,再也看不清楚飛機身上紅色的“中國民航”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