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頭半學期結束。初次獨自離家的張平平,迫不及待地趕回包頭。
大院的拆遷工程早已啟動,舊城區中心的老巷子全部要拆除,原地改建樓房。政府沒有地方安置原來的居民,需要自己解決,蔡玉梅一家人隻得臨時搬到鐵西大院,跟獨居的張世良住在一起。
張平平快到百貨大樓時吃了一驚,原來的大院的位置一馬平川,所有的建築都被夷為平地,已經分不出每條巷子和每個院門的界線,滿地的磚塊、殘破門窗、碎玻璃呈現出麵目全非的一片淒涼。她踩著高低不平的瓦礫堆往前,迎麵碰見鄰居白奶奶的大兒子,一問才知道,兩個月前拆遷辦要求全部搬走,蔡玉梅他們已經搬到鐵西大院去了。
聽白奶奶的大兒子說,拆遷進行得不順利。那顆老桑樹,花費施工隊好大的氣力。第一天刨樹的時候,有個工人躺在樹下午睡,突然四肢抽搐起來,人過去一看,再也不動彈。周邊的人立即起了說法,工人們害怕起來,又不得不接著拆挖。這樹的根真難刨啊,工人們先把繞在它身邊的小矮房都拆除,又將擱置許久的陳年雜物清理利落。那些年裏,誰也未曾關注它的根莖,隻顧著不停驅趕樹上吵鬧的孩子們。它每年結出的桑椹,還沒變紫的時候,就被外院來的孩子們揪光,院裏的居民也吃不上,就更不惦記它。張平平還記得,爬到樹梢最高處,視線能超出房頂好多,視力好的孩子,能看見老火車站鍾樓上的時間。樹枝很結實,騎在樹杈頂端上的人搖搖晃晃的,卻不會掉下來。
老桑樹把施工進度拖慢好幾天,施工隊請來吊車拖拽它,用上砍伐工具和鋼鎖鏈,總算把老桑樹連根刨出來,來回幾趟大車才把它拉幹淨。老人們一早就跟施工隊的人說過:“砍不倒就別砍了,這樹可能是有靈氣啦。”施工隊不睬他們,說這樹占著圖紙上配電站的位置,況且設計時也沒規劃它呀。
張全勝跟蔡玉梅搬進鐵西大院後,張世良讓他們住東麵的一間小屋。那裏是長期空置著的,孟繁英調理身體時住過,他自己仍住著原來跟楊二姊住的大正房。獨居一年多的張世良,生活完全失去章法。晚上不睡,白天坐著坐著就睡著,醒來就抽煙喝酒,喝迷糊又接著睡覺。叫他吃飯說不餓,剛收拾完鍋碗,他說要吃飯。他言語混亂,嘴裏念叨的話誰也不挨著誰,沒人能聽懂他要說什麼,眼神不正視人,行為舉止失常。有天晚上十二點多,剛剛躺進被窩的蔡玉梅,突然聽到隔壁尖聲嘶喊:“鬼呀,鬼呀!哎呀!玉梅,玉梅,快來!”張全勝去外地談件事情,家裏隻有蔡玉梅和幾個孩子。這段日子不知道他在折騰啥,他不說,蔡玉梅更懶得問。蔡玉梅嚇得披上衣服,哆裏哆嗦地跑過去,拉著大屋的燈卻找不到他,腿都軟了,又跑進廚房,看見他一個人鑽在廚櫃的抽屜下麵,腦門上滲出一條血印子。想到婆婆離開一年多,公公就變成這副淒涼景象,蔡玉梅忍不住流下眼淚。婆婆在時候,他總要給她氣受,哎,要說報應呢,又能怎樣,誰又想他變成這樣。
“死鬼來啦,死鬼來啦,哎呀呀……”蔡玉梅進來後,他就不再喊她的名字,而是顛三倒四的念叨。玉梅問他,“大,你咋啦?”他又好像什麼都聽不懂似的,不接話。蔡玉梅跟孩子們把他從廚櫃下麵拉起來,這會兒是該睡覺的時間,他卻連衣服都沒脫,不知道剛才瞎折騰什麼,偌大的空房間,燈也不開。
向來身體不錯的張世良,在大貨車把楊二姊拉走的那天,他便不知從哪撿到一根棍子作拐杖。從那時候起,他就一直撐著拐坐在炕沿上,眼光空洞。偶爾,精神起來折騰一回。三個月後,他忽然嚷嚷著要打棺材。張全勝想說服他,這事情不著急,過段時間他有空再弄,但他根本不聽別人說什麼,隻要不答應就鬧騰,碗筷砸碎一堆,四條腿的椅子扔的滿院子都是,撿回來又扔出去。他終日恍恍惚惚地亂想,大概又想到楊二姊下葬時的倉促,趁人不注意,竟然自己騎車跑到舊城北麵,買回做棺材的木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