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更早些。
還沒到清明,漫山遍野的杜梨花就開了,白皚皚的像雪。空氣中鼓動著一絲粘濕的味道,花貓的叫聲淒厲哀婉,響徹夜空。
茂生的父親崇德躺在炕上輾轉反側,渾身燥熱,怎麼也睡不著。
月光透過小窗灑了進來,溶溶泄泄地裝了一屋。一條大席上躺著八個人——兩個大人和六個孩子,整整齊齊排了一炕。
窯裏靜極了,隻有女人和孩子們均勻的呼吸聲。他抬手點亮燈,起身方便了,然後喊孩子們起夜。瘋耍了一天,你不喊他們就會尿床。
孩子們睡眼惺忪地起來後,很快就又進入了夢鄉,輕輕的鼾聲再次響起。他知道,天亮之前,他們是不會再醒來了。崇德於是悄悄的鑽進了妻子的被窩,女人迷迷糊糊地推了他一把,渾身沒一點力氣。崇德輕輕地笑了。暗夜裏,笑聲隻有他自己才能聽見。
月光下,隻聽見兩個人壓抑而短促的呼吸聲……
太陽開始鑽出山坳的時候,茂生醒來了。朦朦朧朧地感覺有一隻手在額頭上撫mo。
“不燒了。”母親自言自語了一聲,那隻手又輕輕地在他的脊背上摸著,然後替他拽了拽被子,離開了。
母親的手很粗糙,但是很溫暖,癢酥酥的。茂生閉上了眼,真希望她能多撫mo自己一會。
記得小時候每次起床,母親都會在他的屁股上拍幾下,然後在背子上替他撓癢。現在長大了,都開始上五年級了,母親就隻在他的額頭上摸一下,然後喊他起來。有時喊了幾次,便會生氣地一把扯了被子,他便在一瞬間赤裸裸地晾在那裏。茂生慌忙用手捂了羞處,看時,炕上除了自己,早就不見人了。
母親說醒了就起來吧,別在那裏裝睡了。茂生在被窩裏伸了個懶腰,坐起時,覺得頭還有些脹。
“怎麼搞的?成十歲的人了還不知道經管自己,夜黑裏燒成那樣,盡說胡話,把你姐都嚇哭了。”母親說。
“——糟了,今天要遲到了,老師會罰站的。”茂生說。
“我已經給你請過假了。”母親在鍋灶上忙活著,把苦菜過了開水,跟麵團揉在一起,蒸進鍋裏,鍋蓋上頓時冒出騰騰的熱氣,輕輕地在土窯裏盤旋,散發出一股誘人的味道。茂生聽完後複又躺下了,席篾子在他的身上絡下許多花紋,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像烙上的紋身。茂生家沒褥子,精屁股溜光席,多年來一直這樣,都習慣了。席子的一些地方被熱炕烤得焦黑,席麵被肌肉磨得鋥亮,光可鑒人。有時席扡會紮進他的屁股,母親便拿了針,仔細地把它挑出來,然後用手按一會,拍拍說沒事了。母親說你趕快起,到鳳娥家借把鋤,你哥晌午要用哩。茂生出了門,發現太陽已經一竿子高了,把半個天空映得透亮。
鳳娥跟茂生是一個班的,平日裏兩家也多有來往。鳳娥的母親白豆花生了十二個丫頭,分別是秋娥、麥娥、春娥、喜娥、秀娥、鳳娥、嬌娥、錦娥、雪娥、燕娥、彩娥和芳娥,號稱金陵十二釵,就是沒有男丁,氣得鳳娥父親關福來經常跟她在老槐樹下打架。
關福來結婚十八年了,眼看著老婆的肚子一次次地鼓起,又一次次癟了下去,就是搗鼓不出個男丁!白豆花喜歡跑到大槐樹下,喜歡在人多的地方挺著個大肚子“哇哇”幹嘔,臉憋得通紅,眼淚都出來了,看著人嗤嗤地笑。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問長問短,後來大家都習慣了,就沒人理會了。豆花心裏空泛泛的沒個著落,見三女兒過來就問:“春娥,你說媽這次能不能給你生個弟弟?”春娥想拉母親回去,豆花瞪了她一眼:“——咋啦?又不是懷的野種!”春娥紅了臉,嘟囔著:“也不怕人笑話!”就走了。
福來是個好強的人,什麼事情都不輸人,就是這事,讓他在人前說不起嘴。豆花說了,他們家掌櫃的是發過誓的,不生個帶把的小子誓不罷休!多年來,他們一直為之奮鬥,辛勤耕耘,一口氣生了十四個,活下十二個丫頭。福來是不相信命裏沒兒的預言的——熊!狗日的還是沒到時候。
為此,他不恥下問。
關寶拴養了五個兒,紅旗、紅星、紅兵、紅衛、紅軍,沒一個丫頭片子。豆花曾商量用鳳娥換他家紅衛,寶拴不同意。福來說兄弟呀,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羞醜了,你說這狗日的,我咋就會生丫頭片子呢?
寶拴接過福來遞上的紙煙,看福來給他點火的樣子畢恭畢敬,就忍住了笑,揚起頭慢慢地吐了個煙圈,笑而不語。
——福來呀福來,想當初你把豆花娶回來,是何等威風!村裏這一茬,就你能哩!你的光景是咋弄起來的?還不是憑老婆偷?整天耀武揚威的不知深淺,老婆生了十二個丫頭,你活該!再生下去還是丫頭,不信就走著瞧!
福來見寶拴不說話,隻是瞅著他眯眯地笑,說狗日的你倒是說話呀!寶拴說讓我給你去親自操練?福來說狗日的我說正經事哩!——你說這事難道還真有套路?寶拴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在雲霧裏看著福來曖mei地笑,笑得福來心裏發毛。福來火了,說狗日的你啥意思?看我的洋相是不?!寶拴說這事光憑下苦是不行的,得講究火候,火候把握好了自然就是兒子。說完又眯眯地笑,一付高深莫測的樣子,讓福來琢磨不透。回家後福來跟老婆反複研究,還是不得要領,隻好又去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