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月,我又恢複上街遊逛的習慣。
那時節已經開始下雪,我喜歡西北的雪,下起來爽利,一大團一大團的,像棉絮一樣灑落,很快天地間便是一片蒼茫。人們都穿上皮襖子,顯得臃腫。楊俊替我做各種各樣的裘皮短襦,黑貂的、銀狐的、灰鼠的……他叫來裁縫,親自畫圖給他們看,教他們做出特殊的款式來。他喜歡看我穿上這些衣裳。
如果生在現代,他一定是個頗具品位的設計師。
有一天我突發奇想,要他為我做一件皮草,對我來說,這本是很普通的主意,但楊俊覺得十分新鮮。
“反——過——來——”他一字一字地重複我的話,帶著點狐疑。
那個時代,沒有人把皮毛露在外麵穿,頂多,領口和袖口露出一丁點兒。我找來一件狐皮襖,翻過來,用梳子將毛梳理整齊,順滑的狐毛泛出柔美的光澤。
“這樣——”我拿給他看,“不是很漂亮嗎?”
楊俊驚異地笑著,“阿婤,你這顆心是什麼做的?真虧你想的。”
他愛極了這個主意,花了許多心思去弄,先是堅持要一襲銀狐裘衣,又指明了非要狐腋那極輕極軟的一處,我見他這樣沉迷,興師動眾的,不免失悔自己多事,也隻好由著他去折騰。
我越來越懂得照顧自己,吃什麼用什麼我盡量由著自己的高興,管家和侍女們都很信服我,覺得我有威儀,其實我不過是無聊。
但我也因此了解許多經濟的事,如果我現在再出走,至少我能估算得出路上要花費多少錢。我漸漸地知道,楊俊每次送來的禮物價值幾何,那數目經常讓我乍舌。他剛剛送我一支金釵,釵頭顫巍巍的一朵珠花,由十二顆珍珠嵌成,花上飛起的蝴蝶雙須細弱蛛絲,我暗自計算,這一支釵大約要百萬錢。
他現在越來越喜歡送我禮物,而且也越來越奢華,大多數的東西都出自他自己的設計,再讓工匠打製出來,還有些,是他親手做的。他沉迷於此。如果可能,他會為我造一座結綺閣,檀香木雕琢,金玉的光輝映照整個晉陽。
我不明白他怎麼這樣迷醉,就如同以前的陳叔寶,這個念頭讓我很不舒服,於是我又試著勸了他一次。
我盡量說得婉轉,這回他沒有生氣。他用雙手捧著我的臉,凝視我道:“阿婤,我一定要給你最美好的,隻有你配得上!”
是你自己迷戀,不是我。我在心裏想。
我可以和他爭辯,但我沒有。我知道他聽不進我的勸,他自顧自地沉迷,一廂情願地認為他這麼做是為了我。居然是為了我。
我覺得自己真的像妲己……於是我想,炮烙真的是妲己想出來的嗎?那麼殘忍的玩意兒。也許,是一個男人頂著她的名號做出來的。
我也不生氣,也許有一點點的失望,剩下的,全是淡漠,更像一個旁觀者。
有時候,我也檢討自己對這個少年的感情,日久天長,我是否已有一點點愛上他?我自己也分辨不清。至少,我們平和地相處著,就像一對夫妻,不,我怎麼能是他的妻?我隻是個外室。
晉陽的雪一場接著一場,天地間一片蒼白,窗門緊閉,屋裏燃著火盆,暖和得像小陽春一樣。但我望著被血光映白的窗紙,總能感覺心底的一點寒意。
侍女說:“殿下來了。”
外麵傳來腳步聲,皮靴子沙沙地踩著雪地。然而等了好一會兒,並不見人進來。
我披上絨氈鬥蓬,推門出去。
沒有風,雪片幾乎垂直地落下來,瞬間的錯覺,那團團純白的雪花似乎靜止在半空中,仿佛在天地之間張開了無數密密麻麻的網點。
楊俊站在院中,仰臉望著半天的大雪,靜默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雪片自他身前身後飄過,微微模糊的身影,有著恍若謫仙般的風姿。
不知為何,我胸中忽然湧起一陣異樣的感覺。我走過去,環過雙臂抱住他的身體,將我的臉貼在他的胸口。
他微覺意外,但隨即張開鬥篷將我包裹在其中。
侍女們早溜得幹幹淨淨。就算在深宅之內,這樣的景象在古代肯定很惹眼,不過,她們也早該習慣了我的各種古怪舉止。
他的心跳很有力,在我的耳邊一下一下有節奏地響著,久而久之,我仿佛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動,一模一樣的節奏。
在這麼樣一個飛雪漫天,滴水成冰的日子裏,我感覺心底有什麼在發生變化。
“阿袛……”我叫著他的名字。平時我稱呼他殿下,人前人後都是,隻有最親密的時候我才叫他名字。
“嗯。”他回應我。
我說:“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我將臉貼得他更緊,喃喃的,像夢囈一樣說:“答應我,永遠別離開我。”
“好。”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不是喜歡這套的女人,但在這麼樣的一個時刻,是的,至少是現在這個時刻,我虔誠地相信。
我很享受這一刻,直到楊俊說:“阿婤……”
“唔?”我挪動一下我的臉,稍微有點不滿意的,我希望這一刻能夠無限地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