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驚,沒有揣測的時間,回答:“是。”
“你抬起頭。”
我不能與她對視,抬起頭,但垂下眼簾,避過她的目光。她上下仔細地打量我,又端詳我的麵容良久,緩緩點一點頭。
“我早已聽說過你。”
我不知是福是禍,又不能不答,隻得說:“是。”
“你是張麗華的女兒,是不是?”
我心跳又快一拍,繼續回答:“是。”
“怪不得。”她轉向旁邊的婦人,“你看這孩子,生得多麼美!”婦人連忙附和。
獨孤皇後又道:“我聽說,你照顧得阿袛很好。”
我忙道:“妾不敢居功,隻是略盡綿力。”
“唉。”獨孤皇後輕輕地歎息,聲音裏仿佛含著許多層意思,沉默了一會兒,她方又道:“總算,阿袛能有一件稱心如意的事情。”
不知為何,我心中一酸,眼淚幾乎落下來,又連忙忍住。
獨孤皇後又問:“聽說,你畫畫得十分好,是不是?”
這一次我真的愣住,想不到她連這都知道。難道她在留意我?為什麼?
我道:“閑事胡亂塗抹,不敢稱好。”
獨孤皇後卻說:“那裏有紙筆,你去畫一幅來我瞧瞧。”
我再度驚訝,“妾連丹青之皮毛亦不可得,何敢貽笑於皇後?”
“去畫吧。”獨孤皇後的聲音異常柔和,但是不容抗拒。她本來就用不著任何嚴厲和尖銳,她的身份就是命令。
我隻得去畫。
案上有紙筆,一個女官過來替我研墨。
她挽著一隻袖子,露出寸許皓腕,銀白條脫隨著她輕柔的動作在手腕上跳動,別有韻律。我看她翹起的小指,長長淡粉的指甲,沒有染過丹蔻,天然而成的晶瑩。
我忽然心中一動,向她臉上望去。
她也正望向我,目光相觸的那個霎那,我的心狂跳起來。
陳瓊!
她居然是陳瓊!
陳瓊微微向我頷首,示意我克製,不可失禮。
我激動莫名,手痙攣地抓起畫筆,又不知該向那裏落筆。我從她眼裏看見萬千的話語,我也一樣,胸口滿滿的都是,堵得呼吸之間,酸脹難耐。
“六娘,”陳瓊遠比我鎮靜,輕聲提醒,“請。”
我深呼吸很多次,第一筆仍然是顫抖的。我費好大氣力完成這一幅畫,仿顧愷之的《洛神賦》,幸虧以前仿過很多次,不需要花許多心思,此刻,我也沒有這許多心思。
兩個宮女將畫呈上去,獨孤皇後靜靜地看著,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心裏忐忑,至今不明白她意欲何為?但我看見在她的身後,陳瓊不易覺察地向我點點頭,我想這總該是肯定的表示,稍稍安心。
我重新跪下,道:“‘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
獨孤皇後抬起頭,從畫的上方望著我,然後又回過頭去對身邊的婦人道:“你聽這孩子說的,可不是在說她自己?”
我說:“皇後此語,叫妾誠惶誠恐。妾鄙陋,徒有其形而已。”
獨孤皇後凝視我,點一點頭,“很會說話。我都不能問你,誰是‘有其神’的,否則招著你奉承罷了。如此看來,也難怪阿袛那般待你。”
她長長地歎息,低聲飲泣,好幾個人同時在安慰她。
整個靈堂裏隻有這些細微哀傷的聲音,我茫然地聽著,久了,在耳畔連成嗡嗡的輕響,像秋日的風聲,帶著那樣一股涼意,不覺察間已侵入肌膚。
楊俊活著的時候,他的父母不能來看他,父親因為餘怒未消,母親因為禮製。然後,在他死後,母親才能悄悄地到來。天家的親情便是這般。
但是,畢竟還是有的。
“你以後打算怎麼辦?”獨孤皇後突然開口。
我怔愣了許久,幾乎失儀,方才醒悟她在問我。我打算怎麼辦?她進來之前我正在想,還沒有答案。
放在幾年之前,我有很多答案,我可以走,去開店,去遊山玩水……去過自己的生活。
但此刻,我忽然感覺茫然。
“妾自己也不知道……”我喃喃地回答。
獨孤皇後身邊好幾個女官同時向我遞來警示的眼神。
我又說:“妾想,也許可以在秦王殿下墓邊結廬,妾願繼續侍奉殿下。”
是的,畫畫畫,種種花,看看書,在周圍走走,和真兒、雲娘作伴,清清靜靜無人打擾,日子也是可以一樣過的。
獨孤皇後看著我。
她的目光有穿透力,直入人心底。楊廣是像她的。
在那一瞬間,她仿佛將我的裏裏外外都看清。我不由心驚,對她產生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她不會問:“真的?”她隻問:“你不覺得可惜?”
可惜什麼?我慘淡地說:“妾對殿下虧欠良多。”
是了,在她麵前,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究根溯源,害死楊俊的人裏麵,我也一樣脫不了幹係。我欠他的,是真心話。
獨孤皇後說:“但我覺得那太可惜了。你還是這麼年輕的一個孩子——你隨我來,以後你就跟著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