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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楊廣在大興隻停留了半個月,便啟程回江南。

楊廣來向獨孤皇後辭行,再三跪拜。

獨孤皇後挽了他的手道:“你要自己保重,可不能再有什麼,我如今年紀大了,經受不起。”

楊廣說:“臣一定加倍小心。但臣也憂慮於此,去年的刺客至今杳然,臣一想到萬一……”他哽咽,幾乎語不成句,“萬一久違於至尊和皇後膝下,臣……臣便痛不欲生。”

獨孤皇後一下一下極有節奏地撫著他的肩,久久不語。我侍立一旁,望著她若有所思的側影,完全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靜默許久,楊廣抬頭看了母親一眼,我看見他眼底探究的神情,想必他也摸不透母親將會如何回答。

“阿摩,”獨孤皇後終於開口,十分平靜,“你起來。”

楊廣站起來,垂手立於坐榻前。

獨孤皇後一字一字道:“你放心地去,路上自己小心。至於別的——我倒想瞧瞧是誰那麼大膽敢害你!”

我發覺他們母子倆說狠話的方式果然如出一轍。

“阿娘!”楊廣又跪下去,“臣有幾句話,放在心裏已久,不敢說出來。今日阿娘提及於此,臣鬥膽告訴阿娘。請阿娘屏退左右。”

獨孤皇後先不作聲,過得片刻,才緩緩地開口:“阿摩,天家事便是天下事。無不可對人言。”

楊廣震了一震,叩首道:“是。”

停了一停。“但你慮的也是。”獨孤皇後又說,“今日我和晉王所說的話,如果走漏出去一個字,那麼必以十惡不赦之罪論處!”

她徐徐道來,聲音並不見得高,然而震得人耳膜“嗡嗡”地作響。殿中人誰也不敢出聲,個個屏息凝神,將頭都埋了下去。

“阿摩,你想說什麼?說吧!”

“臣……不忍言。”楊廣繼續以退為進。

我想獨孤皇後多多少少能猜得出他想要說的話,因此她沉默了片刻,在做最後的估量。

最後的一幕,大約就從此刻開始了。

“阿摩,你一向果敢,不是這樣的人。你大膽地說吧。”

“是。”楊廣叩首,“臣愚笨,不知究竟為了何事,得罪了東宮。大哥如今十分惱恨臣,幾次三番地訓斥臣,臣都不知所為何來。”

獨孤皇後頷首,“你說前日的事?我也聽說了。”

前日東宮宴請晉王,席間不知為了什麼事,一句話不來,楊勇又當眾摔了杯子,還放了些狠話,意思要整治晉王。

不知這些傳言注了多少水,重要的也許隻是傳言的存在。所謂無風不起浪,大約每個人都會這樣想:就算捕風捉影,那也得先有影子。

“臣現在日夜憂懼,怕……怕有什麼萬一。”楊廣聲音哽咽,表演得十分誇張。他果然了解他的母親,年邁的婦人在與愛子離別時聽不得這些話。

獨孤皇後的回答隻有一句話:“我都知道了。你且放心地去,自己多保重。”

“是。臣告退。”楊廣同樣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就算獨孤皇後放出了那樣的狠話,這段對話後來還是影影綽綽地擴散開來,而且我每一次聽說,內容都有些許改進。後來,變成越來越完滿的劇本,雙方的演技都顯得無可挑剔。

楊廣前腳剛走,王世積案爆發。

六月,王世積因為意欲謀反的罪名被誅。而在審問他時,漏出一些宮禁中的事情,據說,是高熲告訴他的。

這樣就明白了,隻要高熲不倒,太子營的大旗就算還在,再怎樣風雨飄搖,也可以勉強地延續下去。現在,高熲是保不住了。

據說,高熲自己倒是十分淡定。他私下裏跟人說過,自己已經位極人臣,至尊能夠給他的已經全都給他了,剩下還能給的,也就是賜他一死罷了。

聽到這番話,倒叫我感慨。

“果然是個聰明人。”我歎息。

陳瓊說:“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該早早抽身而退。”高熲已解職在押,也有人出來告發他曾想謀反,大約,是在劫難逃了。

但是,就算他早已經知道今日的結局,恐怕當日他能出力時,也會忍不住出來的吧。世上確實有人是這樣的性情。

更何況,“他就算想早早抽身,也未必能夠。”我搖頭。

陳瓊思忖良久,歎口氣,“你說得是。”

這陣子,楊堅頗為高熲的案子鬱鬱寡歡,畢竟高熲不比常人。我常見他在屋裏來回踱步,不停地歎氣。

但這一步是必須要走的。

有時候想著這些從政的人,不知道一生的樂趣在何處?恐怕難有一件放縱自己,為所欲為的事情。有了,大約離盡頭也就不遠了。沒有,也一樣不知道哪天盡頭就出現在眼前,常常連個心理準備的過程都沒有。

當強盜,都還有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時候。

一日聽見獨孤皇後在勸:“……妾還記得那時,妾的父親被誣殺了,其它的府賓都早早地溜得沒影,隻有高熲,還常與咱們府上往來。想起來,那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自他為相,日日坐在朝堂前那槐樹底下聽事,樹都靠得歪了,至尊還特為命人不許砍去,好叫眾人都看見他如何勤勉。如今那樹都還在,人倒要沒了,這是如何說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