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注定做不成聰明人了。
楊廣和張衡一邊玩投壺,一邊說話,很快話題轉到朝政上。絲毫沒有避諱我的意思。
“裴肅上折給至尊。”
“裴肅?”楊廣將小矢接在手裏,動作停頓了片刻。
張衡提醒他,“貝州長史。”
楊廣將小矢投出去,“叮”一聲入瓶,沿著瓶口轉了幾轉,停下來。“他和梁毗素來交好吧?”他問。
“是。”
楊廣另抽一支小矢在手裏,瞄了瞄方向,“說什麼?”
張衡將那份奏折逐字背了一遍。梁肅的意思,請楊堅看在高熲為相多年,勞苦功高,理應錄其大功,忘其小過,又說楊勇、楊秀廢為庶人,以示懲戒,他們應有悔改之心,如果一直監禁他們,豈非連自新之路也斷絕了?至尊是仁慈之人,必不忍心於此,不妨封他們一個小小的藩地,以觀後效,若仍不肯誠心悔改,再嚴加懲處也不遲。
楊廣聽了不作聲,小矢飛出去,入瓶,與之間的相撞,“當啷啷”一陣脆響。
張衡瞥著他的臉色,我有些好奇,他是否能從楊廣那毫無表情的臉上看出什麼來?過了一會兒,他徐徐地說:“我看裴肅的意思,總不外是想仿效吳太伯、漢東海王吧?”
我在古代這十來年也算沒白混,終於從文盲混成半文盲,他說的這兩個典故我都知道一點兒。吳太伯是周文王的大伯父,他父親覺得小兒子更有才幹,想立小兒子為儲,吳太伯作為長子,非常識趣地跑到了別的國家,算是讓位。漢東海王劉強的故事也差不多,他父親是漢光武帝,母親本是皇後,他被立為太子,後來他母親被廢,他也就自覺地讓出皇太子之位,漢光武帝畢竟覺得虧待了他,封他老大一個藩國,舒舒服服地養老。
兩者的共同特質,都是嫡長,都無過錯而失去皇太子之位,後來又都封了藩國。
梁肅上書的弦外之音,清清楚楚。
楊廣仍是一點表情也沒有,接連投入了六支小矢,終於有一支撞在瓶口,跳了兩跳,彈落在地。他望定張衡,“至尊可說了些什麼?”
“至尊對楊公說,這裴肅關懷我家事,也算得上至誠。”
停了一停。
“還有話?”
“至尊已經征召裴肅入朝,想來不日即會抵達大興。”
楊廣本來撚了一支小矢在手,聽到這句話,不自覺地放了下來,目視張衡,久久不發一語。
“這事體本來沒有什麼。梁毗也好,裴肅也好,都不至於興起驚天之浪來。”
楊廣微微垂下眼簾,將手裏的小矢丟回原處,淡淡地說:“講下去。”
“眼下張某所慮的是,至尊年邁,舔犢之情日重……若至尊一時心軟,放了兩位皇子,另封一小國,未嚐不可能。”
楊廣不語。
但張衡固執地盯著他,非要等他回答一句才肯繼續。
良久,楊廣歎道:“若他們果真自新,那也……”
“殿下!”張衡壓低了聲音,卻加重了語氣,“正所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我的心仿佛被猛提了一下,騰地懸在半空。
一股陰寒平地而起,從每一個毛孔裏滲入,叫我不由自主地顫抖。我盯住楊廣,但他顯然未覺察我的神色。
“建平!”楊廣淡淡道,“他們終歸是我的兄弟。”
“殿下誤會了。”張衡四平八穩地微笑,“張某不是那個意思。張某是說,兩位皇子眼下是放不得的。至尊或是出自一番舔犢之情,但人心難測,還不知有多少種異想天開的念頭出來。殿下,如今宜靜不宜動,這不消張某細說了吧?”
我略略地鬆一口氣。
旁聽這樣的話題,真叫人如坐針氈。
楊廣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至尊那麵……”
“張某言盡於此,”張衡截斷了他的話,“餘下的請殿下斟酌就是。”
如果說張衡也算是楊廣的一條走狗,他實在是條有個性的走狗,尚有幾根傲骨,並不屑於搖尾巴。
“這張衡,說話倒是膽大。”
張衡走後,楊廣坐了那裏沉思,久久地不說一句話。我從他臉上瞧不出絲毫端倪,試探著開口套話。
“誒?……哦!”楊廣思路被打斷。他太出神,看得出微微吃一驚,然後才回過神來。
“張衡?他是的。”楊廣微笑。伸手端過案幾上的茶碗,當然早已涼透了。我起身想去給他再換一碗來,卻被他拉住,用胳膊箍住我的腰。
楊廣給我講故事。說張衡以前也是周武帝朝的諫臣。周武帝在太後喪期出門去狩獵玩樂,臣下勸諫不聽。張衡如何披散了頭發,用車拖著一口棺材,一派打算當場替自己收屍的架勢,拚了命趕去拉住周武帝的韁繩。
我再也想不到張衡還有這樣的事跡,聽得入神。
“那麼武帝怎樣呢?”
“武帝覺得他耿介至誠,獎賞了他一番。”
這麼說來,周武帝果然也算得英明的皇帝。
我更加好奇,“那麼你……那張衡如何會一意襄助於你?”其實我的意思是,你如何勾搭上他的?
楊廣回答:“他自少年時便心存誌向,欲成就一凡事業。這些年隨在我身邊,深知我的胸襟誌向,正與他一拍即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