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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壽三年餘下的日子,是那般平靜。平靜到讓人覺得恐懼。

山雨欲來。

楊堅的病一日日地沉下去了,前後不過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他似乎已經因為變本加厲的享樂,迅速淘空了他那個本就已經衰敗的殼子。如今他是真正隻剩下一個虛飄飄的架子了。

後宮傳出一句很著名的話,據說楊堅在病榻上歎息:“如果皇後還在,我的身子就不會這麼快壞掉。”

這種時候,他終於還是念起獨孤皇後的好來。

也許,他根本也未曾忘記過獨孤皇後,他的尋歡作樂,是補償過去的缺失,也是補償獨孤皇後離去後的空虛。

四十多年的夫妻,如肌膚如血脈,一旦割離,要用什麼才能填補?恐怕什麼也不能。

仁壽三年臘月,漢王楊諒匆匆回到大興,見了父親,大約他也已覺察不對頭,一過完年,便即匆匆離去。

我猜想如果可能,楊廣一定會留他在大興,可惜,在此最後關頭,他也不能做出任何冒險的舉動來。

但對手很可能要鋌而走險。盡管我看不清究竟有什麼具體的跡象,但卻有這樣一種強烈的預感。因為對手反正已經輸了,不如孤注一擲。這是很容易想到的道理。

楊廣現在的狀況,是穿鞋的怕光腳的。

但是現在已經沒有退路,無論如何他也必須踏過去。

仁壽四年元月,楊堅終於放手,將所有朝政都交給皇太子楊廣。他本人則前往仁壽宮休養。

這麼一來,楊素又回到朝中,對楊廣來說,這總算是件好事。

大概,幾乎所有在楊堅起駕前見過他的人,此時心裏都猜測,他還能不能從仁壽宮歸來?

最有發言權的當然是太醫,但這個當口,誰敢多說一句話?太醫們諱莫如深的態度反而更加重了猜疑。

猜疑、猜疑,此時最多的就是猜疑。

連雲娘她們進宮時,都在背人處悄悄問我:“至尊是不是不行了?外頭都在傳呢。”

我無法回答。

陳瓊當然隨聖駕去了仁壽宮,這當口她必須照顧那個垂暮的老人,直到最終時刻。而我,也就沒有了最直接可靠的消息。其實,自從那次楊廣告誡過我,我總共也沒有去她那裏幾次了。

楊廣和以前一樣,每隔十天,會往仁壽宮問安一次。從他的言談中,我知道,楊堅的病情並無任何起色,反倒有越來越重的傾向。

楊廣照例是每次都要召見禦醫,親問楊堅的病情,過目藥方的。他自己未嚐不懂醫理,我想他其實很清楚楊堅還能支持多久。

因此,近來我覺察到,驛丞往來大興和仁壽宮之間的頻率增加了。

以前,驛丞每天會來一次,向楊廣稟告仁壽宮的諸般事宜,而如今,這頻率已是一日數報。這還不算,楊廣安插在仁壽宮的私人,遞過來的消息。

那麼最後的時刻,大約是很近了。

可是朝中卻安靜得出奇,這大概是因為大家都在做最後的準備吧。這最後的一幕一定也是最驚心動魄的。

從楊廣那裏看不出任何端倪,套問也沒有結果,他是鐵了心不讓我攪和進去的。

然而,其實我此刻是最清楚事情進展的人。就算我會忘記史書上別的事情,這一段我卻記得很清楚,因為這一段實在太富有戲劇性。

所有稍微了解一點隋史的人都會知道,楊廣在最後時刻,弑父篡位,而逼得他這樣做的原因,是楊堅最寵愛的宣華夫人在楊堅麵前哭訴,皇太子對她無禮,終於讓楊堅看清這個兒子的本來麵目,一怒之下準備廢掉他。

然而,奇怪的是,如今後宮並不存在一位宣華夫人。

但我記得很清楚,宣華夫人姓陳。

我也同樣很清楚,楊堅最寵愛的是誰。

其實我腦子裏不是第一次閃過這件事,但我實在不願意想下去。

在史書上,除了未來的蕭皇後,宣華夫人是楊廣身邊最著名的女人,她是舊陳的公主,她聰明美麗,懂得詩文,楊廣為她神魂顛倒……我不願想下去。

我不想,不代表我不介意,我介意得要命。多少次我都在偷偷地觀察,可是我一點端倪都看不出,楊廣對她沒有丁點兒逾分的表現。

不過,史書上本來也是這樣說的,楊廣是到最後時刻才露出本來麵目的……如果真是這樣,叫我情何以堪?即使思緒稍稍接觸,也會心如刀割。

曾經阿Q加鴕鳥,覺得那些事也許還遙遠,誰知晃晃就到眼前。

從最初,我就不該愛上他,愛上也不該愛得這樣深,到如今,後悔也已來不及。

離那個日子越近,心裏越是緊張,夢裏也會突然驚醒過來。

在暗夜裏睜著眼睛,依舊是那大到空蕩蕩的房間,依舊是隨風微動的垂帷,身邊的人呼吸勻稱。伸出手去又不敢觸碰,仿佛那隻是一個肥皂泡,觸一下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害怕到想要逃跑,然後又告訴自己,不能跑,不能這樣沒出息,跑也得等到結果再跑。

有天夜裏,在噩夢裏驚叫,醒來被楊廣抱在懷裏。

“阿婤,我在這裏,不要怕。”

那樣熟悉的,低沉有力的聲音。

忽然軟弱到無法支持,緊緊勾住他的脖子,“阿摩,答應我,不可以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