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廣已經宣布將要南巡。北齊的舊地和南陳的舊地,對於隋而言,都是不大叫人放心的所在。如今楊廣營建東都,將北齊舊地納入中樞的眼皮底下,剩下的南陳,他顯然打算親自去安撫。
南巡的日子定在八月中,算起來那個時候寶寶已經過了雙滿月,我也該恢複如初,足以陪他共這一趟旅程。
天越來越熱,身子也越來越重,我索性窩在房裏當豬。真也快成豬,楊廣召來名廚,每天變著花樣喂我,真害人,我的胃口大到自己都嚇一跳,一頓就能掃幹淨一隻雞。終於嚐到十幾隻雞燒出來的茄子,開始吃得很有勁,到後來還是喜歡最簡單的食品,幹幹淨淨的炒青菜,綠是綠,白是白,色香味俱全。
我注意到楊廣有漸漸奢侈的傾向,宮中的女子如今不再清一色的青布衣衫,五色絹麻綢緞紛紛登場,連宦官們腰間也不獨木雕黃銅,時常的閃過銀飾玉飾。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我找個機會略勸了勸他,他則念出府庫的錢糧總賬給我聽,原來存絹多到白白爛掉,存糧多到庫裏都淌出酒來。
我問:“那麼,為什麼不再減免稅賦?”
“今年已經免了。明年還打算繼續免。”
“哦。”
“可是也不能長此以往。”
是。畢竟國家的運轉還是要依靠正常的稅收,免稅隻能適當進行,還必須有特殊的理由,不能成為常規。
“那也不能亂花。”
“哪有亂花?”
“這……”也是,改變的隻是以往那種自上而下的儉樸景象。如今那些人吃好的,穿好的,花的並非國家的錢糧,是他們自己的薪水,似乎也無可厚非。
“從前先帝他們都是從早年過來的,府庫窮白,自是要節儉。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府庫充盈,再一味省,隻進不出,豈非等於死水一潭?”
這道理我當然懂,不就是搞活經濟、拉動內需嘛。
楊廣不輕商,這點我早看出來了,規劃洛陽的時候,比大興還小三分之一的地盤上,硬是多塞進一個集市。規劃河渠的時候,也要求沿途船塢利於將來商貨船進出。當時上上下下都是以農為本,他的想法還真有點前衛。
“也有道理。”我承認。
宮女端了切好的瓜果來,如今太醫不準我吃冰湃過的,隻準在井水裏稍微浸一會兒,若有若無的一絲涼意。
我讓人拿小簽子來,戳了一塊起來吃。然後順手將盤子推給他。
很奇怪,以前和楊俊相處,我會偎在他身邊,一口一口地喂他,仿佛天經地義。但和楊廣在一起,我極少這麼做,大概,因為楊俊是我的求生手段,討好他是應該的,而楊廣,我內心裏希望我們是平等的吧。
因為坐在那裏,裙子在裹緊了圓滾滾的肚子。寶寶忽然蹬了下小腿,一個小包突起來,轉瞬又不見了。
“呀!臭寶寶!”我輕輕拍一下肚皮。
楊廣湊過來,嗬嗬笑道:“寶寶聽見沒?你娘說你是臭寶寶呢,使勁踹她!”
真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寶寶忽然又動了下,也不知是小手還是小腳,登時又鼓起個包來。
我們一起笑了。
他攬了我的肩,在我鬢角吻一下,問:“剛才你的話還沒說完?”
我“嗯”了一聲,“有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如果長此以往,世風奢侈,隻怕想糾時也糾不過來。”
楊廣沉默片刻,“嗯,你說的也有理。凡事不可過分,分寸還是要有的。”
我微笑,“我知道你心裏有數,不過白提一句。”
他揉下我的臉,“不用說這些套話,你想說什麼就說。”
“哪能不說?指不定哪句惹到你——”
楊廣板了臉,“我是這樣的人?”
“你看你看!”我指了他,笑得發顫,“還說不是?”
他發覺上當,但對著我的大肚子,又沒辦法,一副恨得牙癢的模樣。
“你就會跟我慪!”
正在笑鬧,宮女進來。
“妙真法師差人來了。”
自從我懷孕,到陳瓊那的走動也少的多。偶爾會去,聽她談佛理,也跟她狡辯。她現在真是六根清淨模樣,不管我怎麼胡攪蠻纏,都是一副淡定的微笑。真服了她。她也算一生波瀾起伏,說丟,真的丟開。
來的人是盈風,隻說,陳瓊請我去一趟。
我回頭看楊廣,他麵無表情,不做任何表示。
陳瓊自從出家,再未主動請過我。所以我回答:“好。我這就去。”
去了才知道,陳瓊病了。
本來就瘦,如今隻剩下一把骨頭。曾經那麼美的女人,到了這種時候,枯槁得像凋零焦黃的花瓣,完全失卻顏色。
那麼熱的天,房裏窗門緊閉,她還蓋了條毯子。人半仰在床頭,臉朝著帳頂,目光空洞,糝人。
聽見我進來,方才回過頭,微微牽扯一下嘴角,指著床邊的胡床叫我坐。
“你怎麼……”我一時驚住,“什麼時候病的?”
她沉默不語。
盈風說:“老底子的病根,很久了。這一個月又更壞了。”說著眼淚就掉下來。
陳瓊淡淡道:“說過多少遍了,這沒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