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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過得很熱鬧。因為是新都的第一個年,洛陽城從大業二年臘月末一直喧騰到新年的元月末。

元旦日,楊廣登乾陽殿,受群臣朝賀。

自元宵日起,洛陽陳百戲。我是在年十六那日,換了便服,跟楊廣同去的。皇帝和貴妃,還有三名身手很好的侍衛,穿著布衣,從偏門偷偷地溜出去。宮門衛不認得我們,狐疑地打量了好幾眼,侍衛瞪了回去,亮出腰牌給他們,我們才得出門。

我大笑,楊廣也大笑。

侍衛幫我們找一輛牛車,從承福門繞出來,離洛水還很遠,已經聽見喧鬧聲,還有明滅五彩變幻的天色,時而銀紅,時而淡紫,時而水綠,時而湖藍。像焰火,但這時代,應該還沒有這樣的焰火吧。

我忍不住探出身去看。

“怎麼弄出來的?”

“往火裏灑藥粉。”楊廣給我解釋,“本來是道士的玩意兒。”

看來是焰火的雛形。

到了洛水邊,下車沿河走去。前麵已經很熱鬧了,路邊盡是百官起棚,衣香鬢影,東都貴戚佳麗們低語淺笑地坐於棚中觀賞,琅環之聲不絕於耳。

俳優、夏育扛鼎、神龜負山、幻人吐火之類,我從未經曆這麼熱鬧的場麵,看什麼都新鮮。所有戲子身上的衣裳都是簇新的,為了這場慶典,楊廣下令太常掏清家底,“既然辦了就要辦得好,破破爛爛算什麼”,不光將散失多年的民間藝人都召回來,為每人都配置錦繡戲服。

楊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攜牢我的手,囑咐:“不要走丟了。”

前麵人極多,圍了很大的場子。

“魚龍戲!”楊廣的聲音透出一絲興奮。

他拉著我從人群裏擠進去。人太多了,我看不清前方,隻能跟著他走。不同人身上的氣息一一從鼻端擦過,最後是他的。

我們終於擠進來,緊緊挨在一起站著。

“我小時候看過,那時還是周天元……”他頓了下,我知道他很討厭他那個姐夫,“二十多年沒看過了!”

從來沒見他這樣孩子氣,我微笑。

大概已經演了一會兒,地上都是水,黿鼉龜鼇,水人蟲魚,舞蹈其中。每新出現一個,周圍觀者便發出雷鳴般的喝彩。

我跟著拍手,極之興奮。又迷糊:“怎麼弄出來的?”他們平空從地裏冒出來,一個接著一個。而這條街,總不至於能挖條地道。

楊廣道:“壓箱底的玩意兒,怎麼能隨便告訴你?”

我看看他,“你也不知道吧?”

他笑,用手指著場內,讓我看表演。

忽然出現一條大鯨魚,如小山般。先前的那些黿鼉龜鼇水人蟲魚故作驚慌地四散逃竄,引得場邊有人驚呼,有人歡叫。

鯨魚揚頭擺尾,在水中遊來遊去,驀地張開嘴,吐出一陣陣煙霧,甚至遮蔽了周遭的燈光。便在此時,鯨魚倏忽化作一條黃龍,七八丈長,跳踴而出。觀者驚呆了,靜默了片刻,然後才一起喝采。

“哇!太精彩了!”我像看完大衛科波菲穿長城,鼓掌到手紅。

周圍人人都在拍手,人人皆醉。

但楊廣在看著我。我忽然覺察到目光,側過臉,真的是。有什麼在心口撩撥一下,麻癢的感覺如層層波瀾般蔓延到全身,從每個毛孔裏透出來。

四下人聲鼎沸,明滅的火光在他眼中閃動。這麼喧鬧的地方,我們旁若無人地對視。這一場魚龍戲終結了,戲子們上來跟觀者致意,人群漸漸鬆動,然後有新的觀者湧過來。我們在人群的推搡中,如浮舟般晃動,卻始終隻字不語。

我曾經有過錯覺,眼前的這個男人,我真的可以和他天荒地老,真的。

“要不要再看一遍?”他忽然說。

這才留意,下一場魚龍戲又已開始。

“好。”也不過這麼回答,其實沒看進去什麼。

等我們離開這一堆人群,卻發現跟侍衛們失散了。

我看一下楊廣的臉色,如果他生氣,那三個人立時三刻就沒命了。還好,還算平靜。

“要不要回去?”

“你累了嗎?”

“不累。”

“那就再逛逛。”楊廣興致很好,“好不容易才出來一趟。”

我們走到真的累,也餓了,於是坐到路邊的攤上。攤上一對中年夫妻,老板娘過來招呼:“郎君娘子,要不要來盤玉尖麵?連如今聖上都愛這個呢。”

我看著楊廣笑。楊廣道:“好,就來盤玉尖麵。”

等包子的時候,楊廣問:“你們怎麼知道聖上愛這個?”

“那誰不知道?人人都知道。這名字還是聖上取得呢。”

包子上來了,還行,皮薄陷大,我們都餓了,一口一口吃得很快。老板娘看我們吃得香,越發高興。招呼了別的客人,又到我們案邊來。

“郎君,還要什麼?”

“麵不錯,”楊廣說,“加點什露就好了。”什露是江都特產的調味品。

老板娘笑逐顏開,“郎君真在行,我們這兒備得有什露。”

楊廣詫異:“你們是江南人?”

“可不是。江都人士。”

“那怎麼到東都來?”

“去年聖上遷人到東都。都說東都的錢好掙,我家老頭子動心了,就過來了。想這幾年多掙點錢,夠買幾畝地了,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