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青拿到政事堂的折子, 幾個相爺認真考慮之後,終於來皇上麵前回稟,她也被叫去旁聽。
梁相一如既往的老奸巨猾, 滿臉的沉重,說道:“臣以為,此事根本無需考慮, 皇上與太子乃是親父子, 做父親的豈有不心疼兒子的道理。皇上又非普通尋常父親,還是一國之君, 要考慮的事情也更多,做出的決斷,於國來說,是君無戲言, 於家來說, 乃是家事, 外人更無插嘴的權利。
上折子之人實乃太無知,如今邊關大戰在即, 當以邊關安穩為重。至於過年的慶典,臣以為, 不僅要辦,還要比以前更為熱鬧。臣平時得閑時,最愛去街頭巷尾走一走,如今外麵的鋪子裏也熱鬧得很。大家忙著置辦年貨, 與往年也無什麼兩樣, 百姓安居樂業,此時不宜有異動,省得人心惶惶。”
易青聽得歎為觀止, 前兩天與太子見麵的情形,又在她腦海裏浮現。
他的掙紮,不甘,憤恨,身上背負著文家的冤屈,一直在泥沼裏負重前行。他卻不能死,要是死倒簡單,一了百了。
其實她也細想過,父子之間能有什麼深仇大恨,至多不過就是因為人性罷了。
皇上自小不被待見,敏感多疑又自負,他靠著文家的支持坐上這個大位,以前有多仰仗文家,姿態放得有多低,權勢在手之後,就有多恨文家。
文家的存在,就是曾經提醒他不堪過往的證據,是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快。
這就是人性,最深處的東西,易青不敢去看,連自己的都不會輕易去看。
於相接著說道:“臣也以為,無需理會此折子,太子早已是方外之人,不得去打擾了他的清淨,再說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再翻出來已無必要。
至於怎麼過年,臣以為,邊關打仗歸打仗,百姓照常過著自己的日子,該置辦新衣的置辦新衣,該請吃酒的請吃酒,不用太過刻意。朝廷也一樣,慶典乃是國家大典,隻須得更加莊重,表明朝廷也從未忘記邊關的將士們即可。”
崔樞密使打過仗,不比梁相與於相,他知道北朔那邊的氣候,腳趾頭都能凍掉,惡劣天氣下,大周大軍雖然不缺乏糧草,兵器精良,可僅僅是行軍就困難重重。
他考慮得多一些,沉吟之後說道:“臣倒以為,此時提出太子來之人居心叵測,待日後再深查,究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過新年慶典,臣以為,不能與往年一樣,總要為邊關辛苦打仗的將士多考慮些,免得那些讀書人又要出來寫文罵,什麼商女不知亡國恨。反正我是讀不懂,罵了也就罵了,兩位相爺是讀書人,被罵了隻怕沒那麼高興。”
易青看了崔樞密使一眼,他看上去魯莽,完全不介意以武夫自居,卻其實心細如發。
最近他幾乎沒有拆掉戶部的屋子,天天在裏麵罵罵咧咧,要戶部撥糧草送往邊關。
此時,他卻半點不提慶典需要花費銀子,還不如換成糧草撥給邊關。他深知,這一點是皇上心底不能碰觸的底線。
幾人說完之後,皇上卻沒有半點聲音,他斜靠在軟塌上,耷拉著眼皮似睡非睡。
他身子弱怕冷,屋子裏的地龍燒得很暖,角落裏還點著炭盆,仙鶴銅香爐的仙鶴嘴裏,青眼嫋嫋升起,偌大的大殿裏,沉水檀香味四溢。
易青也怕冷,在大殿裏隻穿著薄夾衫,還是覺得後背汗津津。
幾個相爺也好不了多少,坐久之後,屋子裏暖香熏得人都快喘不過氣,額頭也冒出了微微的細汗。
大殿裏靜謐得落針可聞。
突然,炭盆裏輕微的嗶啵聲,似乎驚醒了皇上,他掀起眼皮,雖然雙眼渾濁,目光卻仍然犀利,從幾人臉上掃過,啞著嗓子道:“幾位都言之有理,你們先下去吧。”
幾人麵麵相覷,卻不敢多問,忙起身施禮告退。
易青跟著走到門外,崔樞密使回頭看了一眼大殿,扯著她的衣袖快步往外走,壓低聲音說道:“易明州,你說說看,皇上這是什麼意思?”
梁相與於相見易青被拉得踉踉蹌蹌,卻掙脫不得,他們轉頭四顧,隻當沒有看見。
易青幾乎快被氣笑了,說道:“崔樞密世,你得先放開下官,這麼多人看著呢,若是摔倒了,下官都不好意思爬起來,有損顏麵,實在是有損顏麵。”
崔樞密使放開她,瞪著她道:“你少左顧言他,我的顏麵無妨,隨人笑話去。你得先說清楚,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易青雙手一攤,笑眯眯地道:“崔樞密使這句話問得沒頭沒尾,也好沒道理,下官也實在是不清楚啊。再說為人臣者,豈能隨便揣摩君心,正要細究起來,下官的罪過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