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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3日·東京都·港區·六本木之森50層
周四的晚上,這裏總會不定期的舉辦樂活族的聚會。
這樣的聚會並不是為了創造一種新生活文化,這其實跟文化創造完全扯不上關係。來這裏聚會的人,是想要自殺的人,或者是曾經自殺過的人。說的更簡單點,人們都是為了繼續生活下去,來到這裏結交朋友,講述自己的生活經曆,互相吐槽或是相互鼓勵。類似“患友互助會”的形式,會讓自己覺得是和大家一起在努力。
每次聚會時,有一名演講者單獨敘述一段,大家稱之為“人生故事”。
然後,幹事主持小組討論,大家輪流發言。
能說的人這時候就會滔滔不絕,總是說很多。有的時候,還會聽到一遍一遍沒什麼內容又重複的話。有些人講的一些東西,同樣會讓你覺得相當有趣。
今天,一個看起來不到二十歲的女孩講起她和戀人之間的問題。四十五歲的男同性戀描述了如何發現自己是同性戀,和老婆大鬧離婚。迷失在生活中他跑去自殺了,不過沒有死成,否則他也不會坐在這裏說話了。叫柏崎綾的女生,說她覺得自己跟大家不同,她本來隻是耐心等待死亡的到來,但是現在她必須為一個人活下去。
小組的成員一個個回顧著記憶片段,還有如何努力麵對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難。
輪到了荒木美咲,她什麼也沒說。
聚會在十點準時結束了。
柏崎綾為長條桌子換上的白色桌布,為會員準備的飲料和小餅幹通常放在這張桌子上。今天聚會前,笨手笨腳的同性戀大叔把一次性塑料杯打翻了,咖啡撒了一桌。
荒木美咲負責打掃衛生。
幹事龜田女士和幾個會員準備離開,有幾個人衝綾點點頭,她也點頭回禮。
房間裏,隻剩下了綾和美咲。
經過兩個人一起細心打掃,房間又恢複了簡單整齊的格局。兩個女孩偶爾會像這樣坐在了一起互相交談。美咲隻比綾大一歲,她覺得自己和綾有一種說不清的聯係。
“綾?”
“嗯?”
“對不起,今天我又隻是坐在那裏,什麼也沒說。”
“你知道規則的,不想說就可以不說。”
“唔……”
“你在擔心這個嗎?”
綾不明白,因為美咲看起來有些奇怪。
“我不知道,因為我並不想死。”美咲再也抑製不住激動的感情,大聲的說了出來。
“因為——”
因為什麼——
4月24日·東橫線日比穀線,地鐵上
周五是荒木美咲預約的看診日。美咲就診的這家,是一位美國精神科醫生開的心理診所。
第一次就診的時候,美咲就覺得不管對方是不是醫生,自己很容易跟這個外國女人傾吐心聲。
她害怕周圍的人,仿佛隻要一眼,他們就能看出她是個異類。最親的人——家人或者朋友,對她投來的目光都充滿了鄙夷。
雖然美咲不敢確定黛娜醫生的“精神療法”是否真的讓自己好轉了,但她知道周五是一個禮拜中她覺得最平靜的日子。
美咲深吸了口氣,四下看了看,電車上隻有少數的的乘客。
她打開了腿上放著的手提包,小心翼翼地從裏麵拿出了一張黑色的卡片。
上麵寫著白色的字母“DeathMark”,下麵還有一排小小的白字:
“四月二十五日0:00”
盯著卡片看了一會兒,她把卡片緊緊地揉成了一團,攥在了左手裏。
廣播裏傳來:“前方到達祐天寺站。”
美咲下了電車,走到出口的垃圾桶處,她把手中的黑紙團扔了進去。
數分鍾後·涉穀惠比壽
坐在診所的沙發上,美咲倒抽了一口氣,她不後悔在電車上所做的決定。她覺得很緊張,是因為不知道怎麼去告訴黛娜醫生自己又讓她失望了。
“荒木小姐,醫生請你進去。”美咲有些猶豫。
“荒木小姐,醫生請你進去。”護士重複了一遍。
美咲站起身來,走進了診室,僵硬的站在那裏。
黛娜醫生是位經驗豐富的心理醫生,她很快的察覺了美咲的不安。
她站在窗前,撥了撥柔軟的銀灰色頭發。
“這樣好的天氣真是讓人心情舒暢啊,是不是,荒木小姐?”
“恩,是的。”望著醫生淺灰色的眼睛,她又陷入了一段沉默。
“我們開始吧?請坐!”
她先坐了下來,美咲也跟著坐了下來。
幾秒鍾後,淚水突然從美咲的雙眼湧了出來。
她下意識的轉動綁在右手上的護腕。
“對不起,對不起。”她哭哭啼啼地說,“我沒有聽你的話。”
“親愛的,沒有必要這樣,你需要放鬆。”黛娜醫生心平氣和地說,“你需要喝點什麼?”。
美咲搖搖頭。
“我認為你的病症有很大好轉,你非常得積極。”美咲明白醫生關切的語氣,這可不是在敷衍。“大可不用擔心,說吧,說出你想說的事情。”
醫生給足了美咲平複情緒的時間,她終於開口了。
“我最近經常訪問一個網站,這是個自殺網站。”
4月25日·某街道·半個小時前
美咲從小就恐懼人多的地方,走在人群中非常的不自在。對於美咲而言,深夜去購物會讓她心裏好受一點。在這樣的夜晚出外這件事,本身在東京就沒有意義可言,即便走在深夜的街頭也會碰到人。
買完自己需要的東西,她快步走出了便利店。便利商店的燈火通明,一排自動販賣機前聚集著一群打發時間的年輕人。
美咲把頭壓得低低的,隻想迅速通過人群。
人群中有幾個年輕人,他們朝女孩揮揮手。
女孩把包抱在胸前,抓緊了手中的購物袋。
加快了腳步的頻率,頭也不回的離開人群。
她根本用不著擔心,他們是不會騷擾她的。
這群男人,就如同春天裏忙碌的蜜蜂一樣。忙碌卻不執著,不會在一朵花上花費太多的精力。
他們對她構不成威脅,但她的注意力都被這群年輕人吸引走了。要是她看向左邊,可能就會發現,在遠處有個男人躲在燈光照不到的陰暗處。
這人已經暗地裏觀察她很久了。
他一直看著女孩穿過街道,爬上台階,走向她的公寓。
這是一幢簡單的二層石灰色公寓,住在裏麵的都是年輕人,他們從事不同的職業,能夠碰麵的機會很少。都市的人情冷淡,房客間都是視而不見的陌生人。
這人看著美咲進入了房子,他左右看看,匆匆走向這所房子,走上台階。
廉價出租房內·現在
美咲漸漸從昏迷中醒來,想不起來之前發生了什麼。
她眼神直勾勾地,對著眼前模糊不清的景象,辨別。
一個手持裁紙刀的男人陰影在遠處的牆壁上,跳動。
女孩搖著腦袋,她試圖哭喊出來。
但是她發出的聲音化作一聲低鳴。
她身旁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你要我等一等?”
美咲點頭。
“我不能等。”那個聲音鎮定地說,“這是我們的協定,你應該遵守。”
她調整著呼吸,抖動著嘴唇:“我辦不到。”
男人端詳著女孩,責備道:“辦不到?就是因為辦不到我才來幫助你的,你就把它當作臨別的禮物吧。”
女孩隻能搖頭,不知所措,眼神流落出哀求的目光。
“我不能等。”他繃緊身體,優雅地擺動手腕。
刀片在她的左手手腕滑過,皮膚上留下一道鮮豔的痕跡。
她試圖發出孱弱的聲音,但沒有人聽到。一滴滴的鮮血順著傷口低落在地毯上。
美咲再也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了,眼前的男人從她的眼中消失,再也沒有回來。
2
四月二十五日
湛藍的晴空中掛著稀疏的幾朵雲彩,清新的微風吹拂著尚不茂密的嫩葉,讓人眼前一亮。好一個明媚怡人的清晨!
因為,學校有她。就像,我是為了看幸而去上學的。
現在,我懷著從來沒有過的心情去上學。
每天,學校的事情不會感到無聊和煩悶。
我開始理解直人所說的“青春就要簡單明了”這句話。
我站在教室門口,她已經坐在教室裏了。我刻意提早了上學的時間,不知為什麼,她總能比我早到教室。也許,我應該試試第一個到教室,沒人時侯就能自然地和她打招呼。
當我還杵在教室門口的時候,直人也跟了上來。
“又在發呆了?”
“呦!早。”我回過頭來和他打招呼。
他講了聲嗯,然後就低著頭進了教室。
我一直以為他是那種什麼都不在乎的性格,沒想到“轉校生事件”讓他這麼不順心。
上課鈴響了,點完名,英語老師開始上課了。
我被點名朗讀一段英文課文,在圓滿地完成了老師布置的任務後,我又走神了。
我的視線總會跳過前麵座位的男生,落在她的身上。透過窗戶照進來的陽光照在她那頭烏黑柔順的發絲上,熠熠生輝。直到下課鈴響,我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你好,”一個輕輕的、悅耳的聲音說道,“請問你是鳴海翔同學麼?”
這個聲音我聽的非常真切,急忙抬了頭,我驚呆了——她在跟我說話。
她就站在我的課桌前。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不知所措地問道。
“剛才老師點過你的名字。”
天哪,我覺得我剛才的問題白癡的夠可以了。
她沒有說話,明顯在等我開口。
“你——你有什麼事麼?”我結結巴巴地問道。
“班主任告訴我,我可以找你借一下筆記本,補一下之前落下的課。”
“噢,是這樣啊。這個沒、沒什麼問題。”我朝她點點頭,舌頭仿佛打了結似的說不出話來。
“謝謝。”她很快回到了座位上。
我尷尬地望著教室裏的同學們,周圍的人都在看著我。
一片寂靜,但一個個的吃驚的麵孔——就像看到巨大的遊輪撞上了冰山的一角。
我感覺我的一雙耳朵都快要著火了。
謝天謝地,就在這時,下一堂課的老師提早來到了教室,我得救了。
午休的時間,直人邀請我一起吃午飯。
我提議去人少的地方,場所定在了學校中庭的花園。
他一言不發的跟在我的後麵,我想起來他剛才的表情,一副打心底感到驚訝的樣子。我感覺他的視線一直盯著我的後背。搞不好已經在生氣了,不,他一定在生氣。
我撕開小賣部買來的麵包封口,直人的三明治已經下肚了。
“你覺得北島怎麼樣?”
雖然知道他肯定會這麼一問,我還是覺得無言以對,咬了一口麵包。
“長的那麼可愛,卻是怪人一個。”直人自顧自地說。“之前態度冷冰冰,看了就讓人不爽,要是平常我早就火冒三丈了。可是不知怎麼的,我一點也討厭不起來,反倒更想令人對她一探究竟,真意外!”
我壓低了嗓子,噓歎了一聲。
直人說的話不像認真考慮過的,但有一點他說的對——不管說話還是不說話,幸都非常的引人注目。
確實,她是個美人,可並不是因為她的外表吸引著我。她就像個謎一樣。
“她為什麼會找你說話?”
“不是說借筆記麼?”
“難道她對你有意思?”
聽到這句話,我差點被噎住。“直人,不要亂講話啊。”
“抱歉抱歉,我開玩笑的。”他衝我狡詐的一笑,“那你說她為什麼不理我呢?”
“這種事,我怎麼知道。”
“哦。”直人有些失望,以為我能給他什麼合理的解釋。
“也許就是因為你太殷勤,才會嚇到人家吧。”我稍微咳了一下,很認真的講著,“北島同學剛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你站在對方的立場為人家想一想。”
直人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第一次看到他這麼笑,“恩……”
我不再說話,低頭了結我的麵包。
不知道什麼緣故,這個下午過的格外的漫長。
看看表,其實和平常一樣,時間還不到四點。
同學們都紛紛離開教室。有社團活動的去參加部活動了,想學習的去補習學校了。
我們學校是明令禁止打工的,不過直人依然我行我素。
他說:金錢才是泡妞的本錢。這個年代女人都太現實了,沒錢什麼馬子都把不到。
我並沒有像平常那樣馬上離開學校,莫名其妙的覺得有些不安。
下樓的時候,我聽見我們班的幾個女生在和其他班的女生說話。
“小緣,我們看見惡女組把你們班的轉校生帶走了。”
“你們看到她們把她帶到哪裏了?”水沢緣追問她們。
“出了門,好像朝體育館的方向去了。”
“啊?沙也加她們該不會這麼快針對北島同學吧?”細聲細語的是同班的南波杏奈。
“我有點擔心,還是去看看吧!”
水沢已經小步跑開了。
“小緣,等等我。”
我簡直不能相信我聽到的對話,心頭萬般沉重。我焦急地跟著趕了過去。即便要打破一路維持的自我世界,還有我的處世哲學,我也不能坐視不管。
◇
這幾天,東京的校園生活讓我覺得和北海道的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家長們,似乎都不會這麼想吧?他們認為活在東京的人更加得複雜。
進入學校前,葉子阿姨不斷地給我上“補習課”。補課的內容,都是源自她學生時代的寶貴經驗。
她告訴我,老師眼裏的學生分類更簡單直接一些:
成績好的學生、成績差的學生、有特長的學生、無可救藥的學生……
同學之間的關係可沒這麼簡單,僅僅這樣分可是不夠的。
風向標一樣的同學、隨大流的同學、受尊敬的同學、人緣好的同學、愛害羞的同學、打抱不平的同學……葉子說的太多,我沒記住。
跟著同班的三個女生走出一段距離,察覺到自己停了下來。
抬起頭來,看著把我圍住的三個女同學。以目前的狀況來分類,我就是那個“遭排斥的同學”。
“作為轉校生,你也忒~跩了吧?”頭發顏色染得最惹眼的女生先開了口。
其實欺負弱小的同學,開場白都是一樣的吧?
“不要以為自己是北海道來的,就以為自己多神秘,當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呀?”
“是呀,神氣什麼啊?”這個女生頭發綁成兩束,發梢是卷得誇張的大波浪。
“看了就討人厭。”這個女生頭發高高的劄了起來,但看起來還是亂蓬蓬的。
“這會兒又一聲不吭了!?”先開口的女生應該是她們的首領。
“一開始還以為你是那種不善言談的低能兒呢。沒想到竟然是個喜歡裝清純可愛,騙男生歡心的賤女人。學校數一數二的兩個好男人馬上就被你吸引了,忒~有一套了!”
“就是,看了就一肚子火。”另外兩個隨聲附和。
“我警告你不要太囂張,不許你再接近翔!”
“也不想想你自己幾斤幾兩重!”
“就是嘛!你就是想討好他,也沒有用。”
“跟你說話呢,聽懂了沒有。”帶頭的女生上前想要推我一把,被我閃開了。
“你!”她指使另外的兩個女生一起上前。
“你們太過分了吧?”一個非常洪亮的聲音打斷了她們的舉動。
一個短頭發的女生站在我們身後,不遠處跟過來另外一個長發的女生。
相互對峙的人數增加到了六名,後來的女生是來聲援我的,看來我不用做什麼了。
“你們不要為難她!”
“哼,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水沢!我勸你最好不要多管閑事。”
“說你呢!轉校生!?難道小時候沒有人教過你,別人問你話要馬上回答麼?”
之前的三個女生根本不理會勸阻。
“看了就煩,都什麼年頭了,還留著黑色的頭發,就這麼想勾引男生麼?”
對方上前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頭發,剛要往下拽。
“快住手!!!”
又增加了一名突然的到訪者。女生頭領很快的鬆開了我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