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遠遠望出去一片黃沙。三十年如一日，每日都如此。南城門風吹沙蝕，經久不修，早已破敗不堪。這兒原本是龜茲都城，大唐立為安西都護府。近十幾年來，隻有大唐出兵去打別人，輪不到別人打到這兒來。他就在這兒上上下下了三十年，這片沙漠也就這樣默默無聲地躺了三十年。他眼中已經完全看不到它了。
外祖耷拉在一條破草席上，瘦骨伶仃的手垂在外麵。外祖本來就瘦得可憐，但像皮影一樣始終被根線牽引著，手腳麻利，動作輕快。現在這根線終於斷掉了。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沙漠。還記得老頭子一早就站在了城頭，也是一動不動地發怔。說眼裏進了一粒沙子，拚命地揉眼睛。要把那個小東西找出來很難，不亞於翻遍城裏每一寸泥土，找一粒失傳已久的珍珠。他如今明白了，這個小東西要了老頭子的命。一直怔怔地呆到天亮，他看到了老頭子看到的沙漠。
大漠裏懨懨欲斃的駱駝，猛刺裏被狠狠抽一鞭子，仍會不分東西狂奔不止。他果然在沙漠裏狂奔，兩天兩夜沒停，累了就倒下，醒了再狂奔。他一度以為快要逃出沙漠了，但爬上沙丘一眼望去，還是鋪天蓋地令人發狂的沙礫，無窮無盡源源不絕地湧來，躲無可躲避無可避。一天天擦亮的時候，他精疲力竭睜開眼睛，再也沒有力氣站著走路。終於發現已身處天國……他回到了城南門外。
不管如何，從此以後他變得忙忙碌碌起來。隊裏不準私自經營買賣，可他知道，上頭個個都在做自己的買賣，不是圈地種葡萄就是往西域販賣軍火。這些都是富商貴族們拿手的，窮人就隻能去挖個墳撈個石之類。他沒事就去集市四處轉悠。
“尉遲炎，也帶我發個小財。”
尉遲是於闐玉商，大胡子，濃眉鷹目。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一臉狐疑。他本就長得歪瓜裂棗，瘦如猿猴，左目斜白，再加上一副憊懶模樣，尊容看一眼終身難忘。
“你叫什麼？我在哪兒見過你。”尉遲臉上泛起笑意。
“叫什麼無關緊要，去於闐時帶上我。”
尉遲哈哈大笑：“瘦皮猴，想發財想瘋了是吧？當心白玉河的水鬼吃了你！”
於闐在龜茲西南邊十天路程。來自蔥嶺的三條河，白玉河、烏玉河和綠玉河，日夜衝刷著於闐。所產昆侖玉聞名天下，價值連城。玉石是天地精華，感月光而生。當地風俗，每至夜月，女人們赤身裸體下河摸石。她們相信陰氣相吸，幽暗處的美玉才肯公諸於世。
月光之下，波光粼粼，耀人眼目，攝人心魄。初摸上來的都是拇指大的小玉，值不了幾個大錢。越是水流激湍的地方，越會有大玉。某一夜夜黑風高，月光大盛，於河中彙聚成團。猴子發現一塊大玉籽，足足有人臉大小，溫潤的玉麵比女人的肌膚更滑膩。
“看上去像是辟蟾玉，得沙剖開才能知道。”尉遲看到後嘖嘖稱奇，“這樣吧，給你三百兩白銀，這塊玉籽就算我的了。”
尉遲涎起臉，目光閃爍，看見猴子一臉木然，慢慢地搖了搖頭。繼續滿臉堆歡地道，“可惜你不識貨，這玉給你也是浪費。我再加兩百兩，五百兩，你看怎樣？”一邊假意借著月光觀察石頭，一邊將手伸向腰間。
“這玉剖出來也就巴掌大小，值不了幾個錢……”他繼續咕噥著，隻等猴子嘴裏蹦出個不字，他就能夠著刀柄了。殺一個人，對他來說，比撈一塊玉容易多了。
一摸腰間才發現摸了個空。這時候背心一涼，隻見一截彎彎冷冷的月亮從胸口穿出。尉遲炎臉上笑容僵硬，轉頭瞪視猴子。
猴子的臉在隱沒在他的背影裏，看不到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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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回到龜茲，把所有的小玉逐步脫手，得了不少銀兩。那塊“辟蟾玉”卻始終沒出手。
手裏有了錢，自然要去花門樓喝上幾壺。要上一壺葡萄酒，混入來自波斯、天竺、昭武、吐火羅的各色人等中，一邊喝酒一邊等著柳姬出場。隨著夜色深沉，人群逐漸顛狂。這時候出場的柳姬倍加妖冶嫵媚，麵如滿月，唇色檀紅，但這些都是她的庸脂俗粉。更要命的，她那水蛇一樣扭動的腰支，左抖右繞纏得每一個人心猿意馬。據說她是撒馬爾罕混血，據說她有波斯血統，也據說她可能是粟特王族。這些猴子都隻是半信半疑。他隻管埋頭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完一壺，再要一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