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十四、十裏長烽(1 / 3)

那個男人的聲音越來越響,音調越來越高。他嘴裏還在源源不絕,一時哀告訴苦,一時發狠賭咒,喜怒哀樂不一而足。活脫就是一個地痞流氓,在大街上肆無忌憚地撒潑。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被一口冷風噎住,聲音嘎然而止,就此再無聲息。

石窟中終於恢複安靜,無聲無息。

女人一直聽著,一言不發。她見過無數個人罵街,但很少有人這樣長時間惡毒地謾罵。她所遇見過的再狠毒的女人,再潑辣的怨婦,也總得喘一口氣,捋一下袖,歇一會兒再罵。但這個男人,竟然一口氣也沒停歇過,濤濤不絕地罵了一頓飯的工夫。

到目前為止,她從來沒有正眼打量過這個人。她自以為是這片沙漠中最美的女人,當然也是最苛刻的女人。一茬一茬的男人在她身邊出沒,隻盼她賞個笑臉。有權有錢的,高大英俊的,還有無數個扔進人堆裏都見不著的中人之資。當然更輪不到眼前這個人了。他雖然一直在曲意奉承,但在她那片無邊無際的心海裏,如何能引起一絲一縷的漣漪?如今,她眼中總算出現這個人了。他仿佛是突然卟通一聲巨響,投進一塊磨岩怪石,激得波濤翻湧海水四濺。雖然有點汙穢不堪,但好歹她終於感覺到它了,她睜大眼睛打量它了。

原來這個人有著強烈的自尊,超出常人的自尊。她一直以為自尊是高人一籌的人才配有的。這種人或具有天生優越的門地,或握有主宰凡人們生死的大權,或有與生俱來的美貌與強壯。總之,他們具有某種常人不具備的優勢。如何凸現這種優勢,如何拉開自己與凡人們的距離?於是,他們必須穿上與別人不一樣的外套以示區別,這件外套就是自尊。對於這件外套,她差點就認為是她這一類人才能穿的。但她發覺自己錯了。她突然驚奇地發現,這件外套如今正被一個極委瑣而又卑賤的人穿著。這讓她有一種天旋地轉般的眩暈感。

她不過是略帶惡意地調侃了他一句,他竟就想突施強暴借以泄欲。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低人一等所激發的自尊更加強烈。這種自尊不像外套顯露於外供人瞻仰,更像地牢中的猛獸,帶著仇恨與傷痛,隱蔽在暗處,隨時可能竄出來咬人一口。或與之過於悲慘的命運有關,或與之醜陋的外貌有關。甚至可以說,他的這種自尊與他的卑賤,不是一對同命鴛鴦,而恰好是一對旗鼓相當的宿敵。他越卑賤,他的自尊就越強烈。他的自尊越強烈,他就越覺得自己卑賤,就讓人更覺著可恨或者可憐。無論旁人覺得可恨或者可憐,這些都會深深加諸於他自身,讓他自己越來越卑賤……這是一對永遠分不出勝負的宿敵,而在這樣一對宿敵的擠壓下,將會豢養出怎樣一頭怪物來?

這人或許真的可憐,但是可憐決定不了什麼。他如溫言相慰,軟語相求,自己也未始必會拒絕。他如待之以誠、軟磨硬泡,她說不定一迷糊就會投降。情動於中形之於外,人之天性。況且那兒本就俗性多淫,民風奔放。男女之事隻關修行,無關尊嚴。即便是修行,即便是持戒甚嚴的出家人,也未必始終潔身自好。就如他們的偶像鳩摩羅什,也沒有因有虧其節而遭唾棄。但他偏偏采用了蠻橫無理甚至是粗暴襲擊的方式,這就叫人反感與憎厭了。如果她就此屈從,從此她都會像畜生一樣看待自己。她將不再高傲,不再對瑕疵忍無可忍。她也不再是安西頭牌,到那時,台底下所有的指責都會變成對自己的惡意攻擊。

當時真是五味雜陳,不得盡訴。

“你是一個怪物。”她終於說了句話。

便沒了聲音。

“你說什麼?”冰冷的聲音道,又朝女人逼近了一步。

“你是一個可怕的怪物,又是一個可憐的怪物。”女人很肯定地說。

猴子如吃了當頭一棒,受了不小的打擊。

他突然像鬥敗了的公雞,垂下腦袋一言不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又嘿嘿地冷笑了一下道:“我可不是你,你在台上跳舞,而我在泥潭裏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