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算不上好走,兜兜轉轉走了半個多小時,才終於停了下來。
墓前載了一顆橘樹,時值隆冬已經隻剩下光禿禿的枯枝,從遠處看來一片荒涼,墓碑上沒有照片,十幾年前的山裏小鎮沒有那麼多的講究,墓前荒草叢生,看的出來是許久沒人來過了。
不知道為什麼,陶恂突然由心生出一股悲涼,不管生前是什麼模樣,有怎樣的過去,到了最後也都不過是埋在這樣一小方土地,甚至於無人祭拜。
沈琛在墓前靜默許久,念了一輩子的地方近在眼前的時候卻突然覺得有點不太真實,其實時間那麼多,未必真就沒機會回來,上輩子這麼多年沒回來看過一眼,其實還是心裏不敢。
不敢涉足故土,就像沈昌民一樣對此地避之不及。
這裏大概是他一生所有不幸的開端,所有恩怨的起始。
掌心在冰冷的墓碑上摩挲而過,石碑旁已經長滿枯草,身旁積雪覆蓋,萬物寂靜。
他的母親長眠於此。
心底的情緒洶湧而來,幾乎要衝開心底陰霾的閘門,洶湧而出的戾氣幾欲要從眼底泄露,然後被硬生生壓下。
手指觸碰到墓碑的那一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寒風凜冽的夜晚,如同飛鳥一樣從眼前飛快墜落的人影,掌心的溫度瞬間涼透,隻留下凜冽的風從多年前一直吹到如今,寒冷徹骨。
他在墓碑前站了許久,陶恂知道這個時候不該打擾,隻是默默停在了一旁未曾靠近,不遠處的青年在白雪皚皚中顯得格外的瘦削,原本挺拔的身形都因微微彎腰的姿態顯得佝僂,左手覆蓋在冰冷的石碑上,眼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www.x33xs.com
早上起來已經停下的大雪又開始紛紛揚揚的落下。
身後群山是連綿不斷的大雪,山風蕭條,更襯的眼前這個人形單影隻,陶恂在某一瞬間覺得莫名心慌。
靜了,他突然覺得心裏有些不安,不自覺往前走了兩步,握住他的手臂:“琛哥,雪下大了,我們回吧。”
抓住的一刹那,陶恂幾乎以為自己握住了一塊冰,袖口處的兩顆袖扣冰冷徹骨,袖口露出的一截修長手腕隱隱凍的發青。
陷入回憶裏的人突兀一驚,放在墓碑上的手僵了一下,等再轉過身來的時候眼裏已經平靜下來,就好像剛剛那險些將他的理智撕碎的過去都並不存在。
卻還是少許留下一些痕跡。
比如眼底還未散去的銳利,但也隻是一刹那,然後口袋裏的手機突兀響了起來。
沈昌民。
這個電話來都突兀而又巧合,那邊少有的安靜於是他率先開口喊了一聲:“父親。”
是慣常疏離冷淡的語氣。
沈昌民按了按眉心,因為沈叢的事剛剛免不得和劉思麗吵了一架,有些事是潛藏在平靜下的傷口,一旦撕開免不了鮮血橫流。
房間外女人歇斯底裏的聲音將表麵的家庭和睦撕的粉碎,他莫名想念起自己的另一個兒子,沈琛。
他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都是他的兒子,沈叢怎麼能那麼蠢,他身居高位仕途已經到了瓶頸期,上一步是魚躍龍門,下一步興許就是萬劫不複,他沒那個心思管自己孩子那些破事,但在沈叢外公的幹涉下還是過問了一句。
得到的結果是那塊地至少近十年都不會有任何用處,而當時沈琛明顯就比他聰明,在發現有問題後馬上及時抽身,哪裏跟這個蠢貨一樣賠到將家裏的臉麵都丟了個精光。
貪心不足,自食惡果。
更何況,現在就是他的情況其實也未必算得上好
他覺得有些頭疼,沈琛聲音響起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電話已經撥了出去。
每一年新年他和沈琛都至多隻有三句話可說,客氣的不像是父子,但這一回說完之後他卻並沒有掛斷,他知道這個孩子回去了,沉默半響才低聲問:“你在哪裏?”
沈琛的手從墓碑上移開,沒有遲疑,聲音平靜而低沉:“母親的墓前。”
他十歲前還能乖巧的喊爸爸媽媽,十歲之後命運的轉折讓天生的疏離在他身上開始顯現,他再也未曾喊過一聲爸爸。
父親,這個稱謂將不甚親近的疏離發揮的淋漓盡致,客氣的保持著微薄的血緣關係。
對麵似乎有吸了一口氣的聲音,沉默是漫長的,然後他聽見對麵的人貌似平靜的開口:“代我給你母親上一炷香。”
哪怕他再克製,沈琛依然能聽出他尾音裏的顫抖不穩,這個年近五十身居高位的男人,難得有這樣克製不住情緒的時候。
他低頭看了一眼墓前荒涼的景象,聲音帶著刺骨的譏誚:“如果您想上香大可以自己過來,不用由我代勞,如果不想也就算了。”
就像過往十幾年一樣,當作過去從不存在,當作長眠於此的人從不曾存在。
說完頭一次率先掛斷了電話,不再管另一邊的人如何心潮起伏。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確實肖似其父,他們一樣的薄情寡幸,對待所有事都以利益為先,一樣的不肯相信任何人,一樣的冷漠絕情。
搭在袖口的手溫熱,剛剛蓋住他暴露在空氣裏那一截手腕,目光順著骨節分明的手臂緩慢向上,不出意料的看見陶恂的臉,他生的清俊精致,眉眼間都是世家裏養出來的清貴明矜,那是長久熏陶下的貴氣,不是那樣的家世根本養不出來的氣質。
有時候他都覺得,陶恂真的是倒了八輩子的黴才遇見了自己,落了個慘淡結局,不然就算不太聰明,也該是快活肆意的一生。
陶恂似有所覺,抬頭看著他,語氣帶了兩分小心:“琛哥,怎麼了?”
從剛才對話的內容他大概能猜出來打來的是誰,沈琛語氣裏的譏誚明顯到讓人想忽視都難,當年的恩怨他自然不可能清楚,但看沈琛這樣大概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他怕沈琛難受,畢竟現在還是合家團聚的時候。
沈琛目光閃了閃,旋即搖了搖頭,把手收回來,淡淡道:“沒事,回去吧。”
陶少雖然要風度不要溫度,日常一副翩翩公子花孔雀打扮,但骨子裏卻是比誰都怕冷。
臨走的時候最後一次回頭,墓碑沉默在深山裏,他不無譏諷的想,當年的母親也當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才遇見沈昌民那樣看著斯文雅致的敗類。
那麼,母親是否後悔過?
人走如燈滅,有些問題窮盡一生不會有答案,就像他一直想知道,為他頂罪被他連累一個人死在寒夜裏的陶恂,死前是否怨恨過他,又是否曾經後悔。
往事沒有答案,身邊的青年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躊躇了片刻,假作不經意的提了一句:“琛哥,你以後想回來,如果沒人一起就叫我一聲,我陪著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