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七回(1 / 3)

第七回消怨恨沸鍋三壇酒訴心事冷夜一衾人

——“酒要在阿辭姑娘那裏買。不過別買貴的,三文錢一兩的那個散酒就很好喝了。”

“阿辭姑娘……”

循著唐玉樹的交待,林瑯在財神府市集上繞了半天,愣是沒有找到一個賣酒的女子。

今日傍晚時囤積在陳灘上空的濃雲忽而散去,天氣似乎有了轉晴的跡象。

出了廂房就見下工回來的唐玉樹,在院子裏張羅著一堆不知道是爐灶還是什麼的東西,非說晚上要請自己吃頓好的。還像酒館小二一樣,拿了個黑石筆在掌心裏一邊問一邊記:“鹵水豆腐,要嘚……河蝦,要嘚……火腿是啥子?要嘚要嘚……”

扒開唐玉樹的手探頭看去,隻見他那布滿老繭的手掌上,歪歪扭扭畫著一堆方塊彎鉤圓圈圈……林瑯沒忍住笑了起來。

唐玉樹羞紅了臉:“我自個兒瞧得明白撒!”

問唐玉樹亂七八糟記了這麼多,是打算做什麼好吃的,他還賣著關子不肯說,攥緊了手心就徑直出門兒去了,隻叮囑了林瑯一句過會兒閑了去買酒。

“……也不知道一個大老粗能折騰出什麼東西。”

林瑯皺著眉頭猜了半天,還是猜不透那家夥的心思。

出了宅門,迎麵而來財神府市集濃重的煙火氣息,讓林瑯心裏莫名覺得舒服了起來。

每日清晨開始,各路商販便會陸陸續續鋪張開自己的買賣,在方寸大小的地界裏各司其職。

於是整個市集上便蒸騰起燒魚焦酥的煙火,蓮子羹香糯的蒸汽。晶瑩剔透的珍珠凍被風吹過時還會激靈一顫,折射出隔壁攤上澄黃色的橘子糕;脫去水分的豆酥整整齊齊地碼在案上,不遠處包著生脆糖衣的果子串成一串,在明晃晃的天光下,璀璨得如同琳琅珠寶。

林瑯想起,金陵城裏的小吃街也比比皆是——各路吃食都有著排場的店麵,掛著自家的招牌;可與這兒的小集市相較,少了些許淳樸風味。

即便如此,往日閑暇時,林瑯便會帶著順兒去大快朵頤。

但是斷然不能被家父知道。若是知道了,定會又遭得一通囉嗦和責罵:“都不幹淨的,府裏廚子可是禦膳房退下來的,還糊不了你那刁蠻的嘴?”

的確糊不了。

林瑯可是走過絲路的人。從江南秦淮畔一路吃到西域高昌國,京城的醬鴨,關外的餃子,戈壁灘上的烤全羊,中原花樣繁多的麵食,若要細細羅列便可以寫出一本厚厚的“食雅”來。

可一切都是往日的回憶了。

自邁出林府那一刻,林瑯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曾經逍遙自在的日子再快活,都不打算回頭了。

久尋阿辭無果之後,林瑯隻得繞到麵攤去向王叔求助:“王叔,這集市上可有賣酒的阿辭姑娘?”

“有啊。”王叔指了指麵攤對麵。林瑯順著方向瞧了過去,隻見一個身著粗布麻衫,頭發利索的綁在腦後的俊朗少年。

“……姑娘!”林瑯轉回頭嘖了一聲,重重強調了一次性別:“唐玉樹指了名,說要喝她賣的酒。”

“那就是阿辭姑娘啊!”王叔也將性別重重強調了一次,手裏忙著的活計卻在瞬間一頓:“等等——”抬起頭把眉毛撅得老高,眼裏寫滿了不可置信:“你替玉樹打酒?——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林瑯措辭了半晌卻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擺著一副慣常的不耐煩臉孔向王叔丟去一個白眼和一句“要你管!”便轉身去了阿辭的酒攤。

“阿辭……姑娘?”林瑯還是不肯相信:“花雕怎麼賣?最好的那種!”

阿辭抬頭見了來者,語氣冷淡地回應道:“二錢銀子一壇。”

二錢銀子一壇花雕……林瑯默默重複了一遍價錢,捏了捏錢囊:這麼貴……站在原地想了又想,最後還是一咬牙:算了,三文一兩的酒我可喝不下,就當讓這個窮酸粗人沾我的光,嚐嚐江南的特色酒吧。

“來三壇!”

報了數兒之後林瑯頓覺自己可悲得緊——曾經揮金如土的闊少爺,如今二錢銀子一壇酒都開始嫌貴了……

那阿辭身手利落地搬出三壇酒到麵前的桌案上,臉色緋紅得莫名其妙:“不用給錢……這些是送你喝的。”

“這麼好?”林瑯瞪大了眼睛,嘴角牽起一絲笑,情不自禁地整理了一下額前的龍須發:“敢問姑娘……為什麼?”

阿辭低下了頭去避開林瑯的眼神:“以後別欺負玉樹哥,我還會請你……”

本還在心頭暗自數著小九九,猜想這阿辭姑娘是被自己的魅力所折服——到頭來竟是唐玉樹那等粗人?

林瑯將嘴一撇,照數兒把錢排在了阿辭麵前:“不答應不答應!”說罷便伸手去端酒壇子。

本也是玩笑話,卻沒料到那阿辭把酒壇先手一奪:“那我不賣了!”

“嘿——”林瑯橫眉豎眼著:“……我錢一個子兒沒差你的,哪有不賣的道理?”

阿辭板著臉:“酒是我的,說不賣就不賣。”

見阿辭不好對付,林瑯隻得讓步:“……好好好,不欺負不欺負了!成了嗎?”

看穿林瑯的緩兵之計,阿辭抱著酒壇的手臂並不鬆開。

“我發誓!發誓好吧?”見阿辭性子剛烈,林瑯無奈,隻得拇指摁著食指,豎起手掌道:“我,林瑯,往後絕不欺負唐玉樹!否則被狗咬——這下可行?”

阿辭這才允了,伸手把酒壇抱給了林瑯。

正欲接過酒壇,視線卻被阿辭手腕處的銀鐲子吸引,林瑯眯起眼睛將鐲子上的字一一念出——“白……恕辭……”念罷將視線又轉向了阿辭:“你的名字?”

阿辭並不想多話,不耐煩地橫起臉來:“你還要不要了?”

“要要要……”林瑯隻得抱過酒壇子,告辭轉身去了。

這天底下的姑娘,便也真是千姿百態。

“白恕辭……”倒像是個男子的名諱,不過人也像極了男子。若不是她開口說話時的聲音還算清澈動人,林瑯真不敢相信那身手利索身著粗布杉的少年,竟是女兒身。

想到這裏,另一個身影又飄飄忽忽地出現在了林瑯的腦海——

那夜金陵花府中,借口出恭,帶著順兒跑出拘謹的宴席,躲在院子裏透氣的林瑯遭遇了人生最重要的挫敗——

笑靨嫣然的少女走上前來,繁複的盛裝之下,腳步卻依舊輕盈端莊,與四仰八叉斜坐在庭院石凳上的自己對比鮮明:“林公子也是嫌宴上拘束,所以才跑出來嗎?”

來者便是父親有意讓自己迎娶的人——“良敘姑娘……”林瑯客氣地作揖。

“我也覺得十分拘束呢。畢竟……我爹看好你,可我卻不。”言語裏盡是輕蔑之辭,可臉上的笑容偏偏宛若春風。

這便是大家閨秀們的氣質吧?——林瑯心裏嘀咕。

隻聽那大小姐繼續說道:“罷了,我爹也並不盡是看好你——他看好的是林家的富可敵國,看好的是雕梁畫棟的府邸,看好的是銅椽鐵輪的車架,看好的是珠光寶氣滿目琳琅——可公子想必知道的——這琳琅,並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