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我從一堆美人圖中抬起頭。
侯小金尖尖白白的臉杵在麵前,神秘兮兮:“公子,寶貝寶貝!”
我笑眯眯:“公子當然是寶貝,難道你是!”
他搖搖頭,拚命晃著一隻玉匣子。
我劈手奪了過來,仔細看。匣子二寸厚五寸長,巴掌不到的寬度,血珊瑚一樣的玉色,雕著細草葉花紋,又雅致又厚重。匣蓋上一把同色小鎖,形狀活似瓔珞,周圍卷雲連珠,正中才是個鎖子。我疑道,“這匣子是寶貝?”
“匣裏頭可能有奇珍,也可能有稀世寶圖!”
“你咋看出來的?”我搖搖玉匣,除了小鎖晃動的輕響,連個珠彈鐵鳴的聲音都沒有,跟空的似。
“公子你瞧這鎖,這鎖撬不開,那撬不開肯定是寶貝。”
“小金子,你果然有大智慧,瞧你這腦袋瓜兒,不定哪天真給你找著藏寶圖了!”我騰騰腳,踢開一堆麻紙顏料。這畫房亂得夠可以了,絹帛畫卷散得到處都是,幾箱子拓片金葫蘆更是東一堆西一垛,公子真像站在爛菜墟中。
我挪到一處寬淨的,對著適才翻過的十幾幅美人圖遠遠觀望,侯小金找不到站腳,踮著足尖跳來跳去。
“公子,這是王舵主從龜茲商人手裏劫來的,人家說這是寶貝!”
“寶貝?再長幾十倍就好了,這麼小個匣子……”近看遠望,美人們都是木木板板的模樣,我終於惋惜地歎息。
“夠了,小匣子裝稀世寶圖……”
“大匣子可以裝稀世美人。”
都說飛天如何神奇,仙女如何美麗,這敦煌壁畫看來不外如此。看看舞姿就是小仙酒館中酒姬的舞姿,容顏也不過小仙酒館中酒姬的容顏,就連撫瑟抱琴的姿勢,小仙酒館中的酒姬也能擺個七八分。至於飄逸的舞衣帔帛,那顏色樣式寒磣的,連小仙酒館抹桌子的阿娘都不屑穿。
這樣的畫像拿來刻葫蘆,還一刻就是七十二個,誰看得出鬧什麼玄虛?再望一眼,我終於掃興地掉頭出房。邊走邊把玉匣上下拋玩,隨口問:“你剛說啥?王舵主劫哪啥來的?”
“寶貝匣子!”侯小金跳過來,“蘭州分舵的人劫了一批龜茲商人的貨,這匣子是人家商團頭領的,聽說平時寶貝得很,別人摸一下都要大吼大罵,王舵主說拿來孝敬公子你的……”
我驀地回頭,瞪大眼。
午時五刻,蘭州分舵的婢女端來午膳,一碟碟精美的菜肴堆上桌,金翠鋪陳。
我一筷子插向盤中的烤羊腿,挾到嘴邊,還未張嘴咬住,突然發現幾顆塵粒忒囂張地粘在肉片上。
我慢慢放下筷,望向桌中央幾盤佳肴。七月炙人的陽光從窗格子射入,一道光影中,灰塵正瀟瀟灑灑地從屋頂掉落。
“難道光天化日日正中天,會有人來刺殺公子?”我喃喃,一句話才落,便看見一片黑色的衣影,似乎正是從這屋瓦頂上飛出,掠過了天井,掠向了對麵的房子。
“有刺客!”外麵守衛喊,劈哩哐啷,瓦片碎裂的聲響不斷延伸,一直追往院外去。
那道黑影身手極快,我隻瞥到她窈窕的身段以及飄舞的裙裳,袖擺在日光下閃著紅花,似乎是火蓮紋飾。
至於後麵追趕的人……公子很鬱悶地想,真是一群上不了台麵的膿包。
這意外完全掃了公子的吃興,侯小金在旁還瞪著眼,“公子你嘴巴真毒!”
我怒瞪過去,隨手把桌布掀得揚天飛起,碗碟也是劈哩哐啷,滿地開花染色。婢女急急忙忙上來收拾,大氣也不敢喘一下。那隻玉匣本來擱在碗邊,隨著這一掀,也砸落地,但隻滾兩滾,連個角都沒缺。
我挑起來,猛然一掌拍下,心裏那堵氣才算撒完了。
玉匣子碎得很好看,從中間一點往周圍分裂,像朵ju花般完美。
“公子……”侯小金顫著聲,仿佛公子把他的心肝碎了。
“這不就開了嗎?開出花呢!”我翻過匣子,碎片紛紛掉落,最後一塊綢布般的東西夾在裂縫中。
侯小金兩眼發光,“藏寶圖!”
我惱得賞了他個爆栗,故意閃開他,自己去挑匣裏的東西。裏頭果真藏了塊瑩白的軟綢,我一勁兒扯了出來,就見侯小金那臉快變成太陽,忍不住翻個白眼,“沒見識!西域那些番人年年送天馬過來,不就為了咱大唐這滑溜溜軟柔柔,美似女人皮膚的絲綢?”
“原來王舵主搶回了國寶。”侯小金刹時黑天,比我還失望。
我隨手打開綢子,看一眼。怦!急忙合上。
侯小金極詫異,“公子……藏寶圖?”
我慢慢望去,驀地一腳踹出:“藏你個頭,你個猴大仙腦袋瓜金子做的?整天念叨藏寶圖!滾滾滾!給公子滾出去,少在這煩人!”
侯小金兩腳生煙滾了人。我在屋裏轉了個圓圈,再反方向轉個圓圈,心頭跟一小青蛙在蹦般,怦怦亂跳。那塊軟綢就攥在手裏,滑溜溜軟柔柔,我慢慢又打開一看,心頭那小青蛙火燒屁股,一蹦到了嗓子口,我啪地把綢子貼入胸懷。
直貼了一刻多鍾,心神漸漸安定,才再度把綢子展開。
綢幅有若長方畫軸,邊緣修得很齊整,底色瑩白質地柔滑,不知什麼絲織成。有人在綢上刺了繡,但仿佛怕浪費了布料,刺繡的人如作畫,彩線繡出了綢沿,不曾留邊。陽光帶著七彩光色映了上來,彩繡鮮活照人。
繡裏有景有人,景無聲,人無語,一切卻像在眼前晃動。
我抓緊綢端,小青蛙在心裏吧嗒翻了天,白肚皮一起一伏。娘……的!什麼狗屁敦煌壁畫飛天神女,哪及得這繡上人物半分容貌風采?
我衝繡裏人眨眨眼,陽光輕輕淌過,像是那對眼忽然一亮。
才眨兩眼,外頭急急的腳步聲向這裏奔來,我竟然做賊心虛似的,嗖一下把繡綢塞懷中。隨即往門口望去,日影裏閃進一人,披發敞衣滿頭汗,是蘭州分舵主王海貴。
“少樓主……”欲語八字須先抖一抖,一副奸滑相,“分舵防護不周,竟被刺客闖了進來,讓少樓主受驚了!”
我重重一哼。老子的爹是蜀南青衣樓樓主,武功高手段狠,平素欺壓別門別派多了,公子出個門招幾個刺客有什麼奇怪。“王舵主這時才來,刺客早跑了吧?蘭州分舵養的什麼膿包守衛!”
“少樓主,你見的那幾人是尋常的護院武師,分舵裏擺來掩人耳目的,真正的守衛暗裏也動了手,不過刺客輕功極高,確實跑了!”王海貴給我賠笑,“為保少樓主安全,屬下把暝衛調來……”
“罷了罷了!王舵主還是拓壁畫去——”一咬舌,怎麼把這事說漏嘴了?
“少樓主去過畫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