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玉佛(1 / 3)

疏紅苑裏人悄悄。我回到他住過的房。錦帳空空,衾被冷寂。這三日緣份如此輕薄。我扯扯衣領,恨自己輕易放他離去。

侯小金小心走來,“公子……”

“不想挨罵就滾遠了!”

他往我手裏擱了一片綢子,退得遠遠地才道,“王舵主在苑外,說來賠罪了。”

我咬牙切齒,“叫他滾!”敢給公子捅下這麼個大簍子,還有臉來見我?

青衣樓沒什麼怕的,就是老頭子從不讓我與官府的人交往。大唐皇帝眼裏,咱們永遠是亂賊逆黨的後裔。有一次,老頭子這麼對我說。

說到底,青衣樓還是見不得光。

我合掌捧緊了綢像,如沉香整個人還擁在懷裏,溫軟恩愛,一刻難忘。心裏卻萬般不是滋味地想:難道從今往後隻能睹像思人?

沉香的車駕下午就離開蘭州城了。

一夜風雨之後,天清氣朗。

我一整日都埋首在書房的帳冊中。那兩個帳房管事被傳了過來,一筆筆解說帳上的銀錢往來。直說得眼眶發黑,喉嚨冒火,才將一大箱子的帳冊清查完畢。除了三兩筆小貪小賄,我竟沒查出什麼紕漏。

從一桌簿紙裏亂糟糟地抬頭,眼前天都昏朦了。

兩個管事一臉快蔫了的模樣,小心地問:“公子,還查不?”

我如三通過後的鼓,忽然間泄了氣,“去吧去吧。”讓人將帳封好,自己也拉了馬出苑。

走了一陣,發覺侯小金小心地跟著。我沒作打理,從一片燈火裏走過去,街上許多倚門攀談的蘭州人,歡聲笑語。

“聽說東街阿難婆見過東珠世子,就昨天寶塔寺碰到的……”

“阿彌陀佛,我昨日怎麼就沒去燒香呢?”

“寶塔寺慧因方丈一直在稱讚,說東珠世子佛法修養高深,極有慧根……”

“姨姥姥,阿木布還要看大旗看漂亮的馬車……”

“哎喲,那你得求菩薩保佑,讓世子再來咱蘭州了!”

“那麼高貴俊雅的人,這輩子是見不到了!”

我狠狠瞪去一眼。

聽說沉香是往鄯州探望母舅的,隴右節度使前陣子遇刺,傳言傷得不輕。他這正牌外甥奉旨撫安,歸來時途經蘭州,也僅是稍作停頓。

哪裏是王海貴說的,從長安跑來蘭州遊玩。

街邊一間酒館,燈華打在窗口,照著一張清臒的臉。我一照眼立即掉頭,幾鞭揮去,馬兒昏頭昏腦跑到媚紅樓。侯小金慌慌張張地叫,“公子,咱回去吧!”

“格老子的,你要就跟進來,不跟就滾!”

還是那個搖團扇的妖嬈婦人,這回不用人教,早腰枝兒一扭三擺地跑來,“小郎君,你說哪兒還有比我這媚紅樓更美的姑娘呢!女兒們,快過來侍候著!”

我二話不說,砸下大把銀子,全樓男客都被轟出去。香風紅粉,為我一人獻媚。我捧起銀觴喝酒,指令那些姑娘擺出一個個神情姿勢。

沉香的喜,沉香的惱,抿嘴瞪目。

沉香的笑。

沒一個扮得成樣。

我想起他的身份,他離去時初萌的情意。忽然一瓶酒砸了過去,這些下賤的人,敢糟蹋他!侯小金在旁看我折騰,比姑娘們還痛苦。

鴇母過來好言安撫,桃花團扇一拍一拍,“公子,瞧瞧新排的歌舞,康居的胡旋舞!”叫人重新起了鼓樂,羯鼓銅鈸,紅衣舞娘一個個穿到眼前飛旋。後來又換絲樂,羌笛胡琴,吹拔出怪異的調子。

我喝酒,聽曲,看舞。

沉香,你此刻到哪了?

樂伎裏有個叫落雁的,彈得一手好琵琶,被我喚在跟前,一曲曲地彈。我聽著叮叮當當滾珠般的音,想著昨夜滴滴嗒嗒他渾身掉落的雨。

可惜,這琵琶女落不了雁,也不會彈那夜巷中的曲子。她彈得最好的一首是《昭君出塞》。

昭君出塞,聽說沉香的車駕是未時出的城。未時,是吉時。

我讓侯小金買下那個琵琶女,扔到西域去。

然後,砸了媚紅樓。

半空中有夜鳥悠悠劃過,似是鷹隼。

我仰麵望去,雲兒淡淡,月光清美,昨夜一場大雨洗淨了天地。侯小金緊跟著,大概猜我喝醉了,要隨時扶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