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銅鏡(1 / 3)

五更天我才慢慢睡去,醒來天已放光。

身側空空的,如一場虛夢。

我摸摸脖子,鑲金玉石不在,又埋下頭去,被窩裏猶有他的香氣。他真的來過。

“沉香,你這壞小子。”

驀地又是一驚,省起一件事,忙攬了衣袍跳出去。

驛館外,守衛依然森嚴,那桑樹下的車駕猶在,我鬆了口氣。這時天色明亮,不比黑夜,行事都要多費些小心。在後牆頭翻過時,往他住的館房匆匆掠了眼,隻見侍婢進出,忙亂不堪,似出了什麼事。

我心頭跳一下,又大力跳一下。飛過去揭瓦偷看。

房裏人頭亂糟糟,隱約見個大夫模樣的老翁坐在床側。羅帳輕垂,半截素花袖子擱在帳外,露出隻潤白的腕子,那老翁把著脈。

沉香,病了。

前幾日相處,知他身子孱弱,我說話行事多少都收斂著脾氣,便情不自禁時,也留著心。可眼前這情形瞧來,多半是我昨夜闖的禍。

我忐忑不安地看著,心急如焚地等著,幾次想破屋跳下去,又想起他昨夜的話,果真跳下去必害他不淺,隻得忍住。

好容易大夫診完了脈,俯在帳外低低說了什麼,沉香揮揮手。那大夫與一眾探望的官員才漸漸退去,隔了一會,他連下人都遣了,床側隻剩兩個侍女守著。

我摸了兩粒沙礫,將人打倒,從窗口鑽進去。

沉香抓著帳探出來,眼神虛虛,臉蛋通紅。兩侍女就昏倒在眼前,他大約嚇著了,手一軟,被我及時扶住。

“你——”

“我來看你。怎麼頭這麼燙?又著涼了?”天未亮他又偷跑,隻怕風寒也受了些。

沉香定定神,嗓子有點啞:“光天化日之下,你還敢來,讓他們看見了……”

老子管他們看不看見!我盡量壓柔著聲音,“沉香,你告訴我,那大夫行不行的?他都怎麼說?”

“你想他怎麼說!”沉香輕輕掙了我,偎入床裏,朝個背過來,“他是自幼服侍我的太醫,知道哪些話不該講,有他在,你不必擔心。”

停了一會,他稍稍轉過頭,見我默默坐著,便推推我,“你回去吧。”

“我在這陪你,等你病好。”

沉香輕喘口氣,緩緩說:“過了晌午我就走了,車上有人侍侯,你真的不用擔心。”

“沉香!”我咬牙,“你娘也不願你拖著病趕路!”

“我掛念母妃,還有皇命在身,得回去複命。”

我再咬牙,是我錯。

好半晌,見我固執地不肯走,沉香又翻身過來,按住我一隻手,那神情似是要與我談話。我替他拉了拉被子,他撐著精神說:“在蘭州讓人抓你時,隱約聽說你家是釀酒的,劍南那邊還有幾個酒窯。我看你奴仆成群,出手也闊綽,不是富家子弟也真使不來。隻是太張揚跋扈了,笑天。”

我低頭,他聽來的不過是老頭子放出去掩人耳目的雲煙霧海,十成裏最多一成是真的。但公子的真實身份如何說得出?他知道青衣樓對大唐來說,對他李氏皇族來說是什麼麼?青衣樓是見不得光的。虧我還想著他來蜀南找我,到時該如何遮掩?

“笑天?”

“啊,哦,我張揚跋扈嗎?沒有,沉香。一般人我都不欺負他。”

“你……”他語塞,一會閉閉眼,才呢噥問,“你父母呢?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父母安健,有一個姐姐。”

“嗯,父王隻我一個……”

我瞧他語聲呢喃,虛困得很,心想該讓他好好休息,但藥還不曾熬來,得再等等。便搖他兩下,“沉香,你收好這藥。”我從懷裏取出那隻綠瓶子,塞給他,“清心寧神丸。以後別再吃那什麼鬼寒食散了,覺得不舒服,吃一顆這個,慢慢把癮斷了。”

他懶懶把瓶子收著,不說話。我逼他,“沉香,答應我!”

沉香凝了神望來,眼中漸漸溫柔,“好。”

我從他身上搜出那個荷包,將小瑪瑙瓶裏的石散全倒手帕上,扔香爐裏燒了。

沉香疲疲地瞧著我做,虛弱的臉上掛了抹淺淺笑容。像那夏夜無雲的月,清淨明冽,對我誠真坦蕩。

晌午之後,我躲在街道人群中,送他車馬離開。這次聖上下了召命,車乘侍人特地從長安趕來接他。一路氣派不小。大片旌旗遠去,塵土飛揚在柳風裏。我隱隱有些擔心。

臨走前問過他,怎麼走渭州來了,我以為他會從會州回長安。

沉香說起皋蘭山遇刺的事,連他也不知何處招來的仇敵,跟護送的親兵提起,眾人以防萬一,臨時改了道。

我想起青衣樓的暗探還不曾查清這事,心頭辣辣地直想抽人。

人群裏忽然望見那個蘭州攔車的白衣僧人,靜靜隨在一眾車馬之後。

我總覺得他來路不明,但想及他製住馬車那一手,必是個高人,有他在,沉香或許安全些。而且疏紅苑裏我對青蛇下過死令,這一路還有青衣樓的死衛相護,大約不會再出什麼意外。又想起周凜的交待,隻得撇下沉香,千裏單騎地翻過秦嶺,又穿過馬嶺,從丹棱急奔眉州。

那匹青海驄,這當兒才真正顯出了腳力。

眉州在劍南道,一路風塵趕來,人疲馬乏。

這次出門將近一月,到了這裏,終於有了掛念家人的心情。

不知不覺放鬆了韁繩,馬蹄悠悠,神思飛走。

一時想起老頭子,那本被塗改成飛禽走獸的武林名人畫冊讓他頭痛了兩天還是三天?一時又惦念起娘那兩隻閹了左耳的金毛兔子,該提兩根小紅蘿卜回去。柳相明那張瘸了一腿的軟竹躺椅不知修好了沒,人年紀大了,就愛貪安逸。又一想,人家藥師丹陽子比他大了十來歲,一日十二個時辰至少十個時辰手腳沒閑著,他那間寶貝煉丹房,跟亂葬場似的。還有家裏大大小小一群丫頭小廝,沒人整他們大概成天在嗑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