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定三人身手在伯仲間,或者大法師稍勝一籌,以二打一,周凜與木覺和尚都不會吃虧。就算數上六個童子與四個輦夫,苯教那方恐怕也占不了多大便宜。再不濟,還可以逃。
周凜的鬼影功,公子用得著擔心麼?
我最擔心的,還是沉香這混小子。
武功一竅不通,心思單純,公子每回帶著他逃命,還一臉不知天高地厚的興奮,完全就是欠揍。有一句話說:初生牛犢不怕虎。說的就是沉香這樣子。曾經問過他,長安有多少街市,最出名最興盛的是哪一條?他茫然無以對,那單純神情堪比深閨養出的無知少女。
侯小金給我許多旁門左道的訊息,關於這個東珠世子,長安人傳得很神奇,說他出入紫軺車,十七年來踏上長安街頭的次數一邊手指可以數盡。
我想不通哪一對父母會把孩子藏成這樣,娘給我下過無數次禁足令,從沒一次能把我鎖住,小時還以為是自己本領通天,長大了才知是大人們故意放水。沉香的父母,怎麼舍得將自己的孩子禁錮在幾片琉璃瓦下?
我想不通天下父母的心思,但是那一次捧著沉香的臉,看了很久,卻又覺得還是藏起來好。
管他多麼不知天高地厚,公子會護著他。
那些童子果然抽不出身來追,我與沉香一路狂奔,總算趕在日落之前回到邏些分舵。
公子很孬種的,啥都扔了,就還負著一袋竹風車。
兩人衝進帳篷,呼呼地喘氣。片刻我又探頭出去,帳外是扮成平民的青衣樓巡衛,穿著番服的忙碌仆人,一個個四處走動著。龍香玉與瑪斯布舵主,還有幾個傷勢未痊的分舵要員湊在一個帳廬內,嘀嘀咕咕不知謀劃著什麼。公子這番曆險歸來也沒人過來問候一下。
我本想去問問周凜的事,可是渾身一鬆下勁,又覺得有些疲累。
於是仰天倒下,睜著眼瞪帳頂圓形的藍色花紋,一個念頭漸漸清晰,“沉香,我再不能讓你呆這地方了,他娘的虎穴,早晚會吃了你!”
斜了眼,他屈著左腿坐,垂著瞼,沒應。
“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我讓人收拾收拾,這兩天就離開這裏。”我下了決心,再不能由著他性子來,說完閉眼,故意不去瞧他。
沉香沒出聲,我靜靜躺著,心神鬆疲,幾乎就要睡著,耳際卻驀然響起他的聲音,陰陰鬱鬱的,“你就想趕我走,一整天,東拉西扯的,不是長安就是公主,變著花樣想把我弄走!”
我嚇醒了。爬起來,瞪著他。
“你昨兒傍晚出去溜了一圈,回來就不對勁,今日又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你想趕我走對不對?!你又勾搭上了狐狸精,不喜歡我了對不對?!”他提住我,臉刹時繃得像鍾魁。
“沉香……你就喜歡胡思亂想。”胸口涼颼颼,那寒意也不知是風吹的還是心底湧上的。“我啥時候說過要趕你走了?我啥時候不喜歡你了?!你總是疑神疑鬼!”
他呆愣了下,慢慢鬆開手,“你才一會兒神一會兒鬼呢。”
我扯了扯衣領,坐一旁去,兩人一時都沉默了。我想起這些日子盡多不順意,他不會寬慰體貼也就罷了,還這般多心胡疑,簡直是欺人太甚。
“我知道你有事瞞著我,你不願說我也不逼你……”心裏止不住地難受,看了看他,怨責的話有千萬句,臨頭了卻還是舍不得。憋了半晌,忽然就伸出手去,把他攬了,“沉香……你記得離開蘭州時說的話麼?你說我做的事,你都不怪我。如今你有苦衷說不出,我也不怪你。”
“你就是不喜歡我……”他喃喃,沒提防眼睫一顫,眼淚就滾下來。
“我……我哪會不喜歡你!”
從不知男人的眼淚也能夠說掉就掉,瞧著他平日惡霸蠻橫的,不曾想是如此脆弱的人。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啊,他把眼淚當治我的良方了。
我是真見不得他難過,他一掉淚我就心慌。
第一次在太和城,是把自己當了才哄住他,這回又拿什麼去收他的淚水?我把滿袋竹風車倒出來,一隻隻插地毯上,圍滿他麵前。然後奮力吹打,轉了這個,又吹那個,哪邊停了撲哪邊去,滿地的風車旋飛。
沉香憋著臉,其實沒哭,也不像上次淚如傾珠落個不停,就隻是這眼滾了一串,那眼再掉一串,打濕了臉,便再沒有了。但是那傷心的神情,才更讓我大受打擊。
“你別這樣……”我手腳發軟地抱他,親著撫著,“你瞧,風車都飛起來了,笑一笑好不?沉香,笑一個!”
他搖了搖頭。
到底不知有什麼委屈說不出,我急起來,將他直直抱起,原地打了個轉,“沉香,我喜歡你,我喜歡你的!”
他突然咯地一下,嘴扁了扁。腳邊還有幾架風車嗒嗒地飛著,卻都是強弩之末,我瞪大眼,雙手交叉按扶他腰上,又是急急一個旋。沉香再度咯了聲,咬緊唇。我這回聽清楚了,那分明是笑,他還在忍著。
我仰首親親他,掌指使勁將他托得更高,“沉香,你笑!”
足下不停,一圈圈飛快地奔轉。沉香終於忍不住,咯咯、哈哈地大笑起來。
當日他初到桐院,我也是這般抱著他歡喜地飛旋,他飛揚歡快的笑聲我永遠都記得。原來他喜歡我這麼逗他玩。
沉香按著我肩,軟軟的不似有什麼力,邊忍遏不住地大笑,邊掙動,“別……別按!我……我……住手!”那掙扭的動作也是無力的,他伏著身,各種按捺不住的笑聲在我頭頂一串串飛動。“咯咯……哈哈……嗯~住、住手……”